第十五章
注雲:“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隻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鍾。”於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個什麼?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
襲人才要擲,隻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後了,鍾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眾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寶釵等都說:“夜太深了,不像,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
關了門,大家複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鍾斟了幾鍾,用盤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嬤們一麵明吃,一麵暗偷,酒壇已罄。眾人聽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好姐姐,我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隻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隻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麵榻上倒下。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隻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麵床上瞧了一瞧,隻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麼吃的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麼?不過才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是會吃酒了,那一壇子酒,怎麼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後味了。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們夜裏做什麼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兒夜裏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得把臊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趕著笑打,說道:“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平兒笑道:“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幹事去了。一回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了。
這裏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台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麼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台下是什麼?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箋子,上麵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飛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隻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裏,誰知一頓酒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誰的,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時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隻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想罷,袖了帖兒,徑來尋黛玉。
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麵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裏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的眼的。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隻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裏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裏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裏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本而來。正因他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知識:此處指與世俗不同的識見。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隻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麵’,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隻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詩出自宋·範成大《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一詩,土饅頭,即墳塋。’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讚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畸人:蔑視世俗禮儀、行為乖僻怪誕之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隻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麵隻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隻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髻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作男妝,又說:“芳官之名不好,若改了男名,才別致呢。”因又改作“雄奴”。芳官便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你,說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聽了,忙笑道:“這很好。既這麼說,再起個番名,叫‘耶律雄奴’。”芳官聽見,說:“有趣。”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湘雲素習憨戲異常,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隻差了塗臉,便儼然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的名改了,叫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脂抹粉?豆官身量、年紀最小,人又鬼靈,故叫豆官,園中人也有喚作“豆童”的,也有喚作“炒豆兒”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兒”別改喚作“豆童”。
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鸞二妾過來遊頑。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幹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隻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裏,隻憑丫鬟們去伏侍,且同眾人一一的遊頑。
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鸞、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麼話,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引的人人取笑。寶玉恐作踐了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福朗思牙:“法蘭西”的早期譯音。,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裏納’溫都裏納:法文內含金星的黃色寶石的音譯,可加工製作裝飾品、器皿等。。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裏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又嫌拗口,仍叫他“玻璃”。閑言少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