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眾人越發笑起來,引的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幹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雲,自悔不及,忙一頓行令劃拳岔開了。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麼解?”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敲斷玉釵紅燭冷”:南宋·鄭會《題邸間壁》詩中的一句。,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忙道:“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此鄉多寶玉”:唐·岑參《送楊瑗(一作張子)尉南海》詩中的一句。,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寶釵無日不生塵”:唐·李商隱《殘花》原詩為“殘花啼露莫留春,尖發誰非怨別人。若擔掩關勞獨夢,寶釵何日不生塵?”香菱可能記錯一個字。,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湘雲無語,隻得飲了。

大家又該對點的對點,劃拳的劃拳。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頑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見了湘雲,隻想他外頭自便去了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響,使人各處去找,那裏找得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生恐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年輕,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他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頑笑,將酒作個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都也笑說:“你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叫姑娘們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頑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頑一回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們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因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你們歇著去罷,或是姨媽那裏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了出來。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幹,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

正說著,隻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麵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他,又用鮫鮹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

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泉香而酒冽:宋·歐陽修《醉翁亭記》文中的一句。玉盞盛來琥珀光:李白《客中行》詩中的一句,梅梢月上:骨牌名。醉扶歸:曲牌名。宜會親友:曆書上常用的一句話。

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弱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紮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漱過口,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與鳳姐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扶欄觀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

隻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苦臉,也不敢進廳,隻到了階下,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拆了官著眼:圍棋術語。一方棋子所留的空隙,為對方不能下子處。官著:即收官。,兩眼隻瞅著棋枰,一隻手卻伸在盒內,隻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裏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著,就攆出他去,等太太來了,回明了再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底一點兒不肯多事。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裏有算計的人,豈隻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正欲走時,隻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裏麵可式放著兩鍾新茶,因問:“他往那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鍾來,他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鍾。襲人便送了那鍾去,他偏和寶釵在一處,隻得一鍾茶,便說:“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卻不渴,隻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鍾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幹,將杯放下。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沒見芳官,他在那裏呢?”襲人四顧一瞧說:“才在這裏幾個人鬥草的,這會子不見了。”

寶玉聽說,便忙回至房中,果見芳官麵向裏睡在床上。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頑去,一回兒好吃飯的。”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教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裏再吃,回來我叫你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裏也不好;我也不慣吃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嫂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裏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裏,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隻見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個盒子來。小燕接著揭開,裏麵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鬆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並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隻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有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

吃畢,小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小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盡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著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陣!你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隻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一件事,想著囑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隻這五兒怎麼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直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小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夥,交與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姊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隻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麼?”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寶玉便笑著將方才吃的飯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聞見了香就好,隔鍋飯兒香。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麼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呀,別這麼裝憨兒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大家說著,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飯。寶玉隻用茶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閑話,又隨便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