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頑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鬆。”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裏的枇杷果。”豆官便說:“我有姊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豆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豆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麵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著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笑罵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嘴裏汗火憋汗火憋(biē):生熱病的人,汗多難出,心中煩躁,神誌不清,往往胡言亂語,稱為“汗火憋”。這裏借以罵人家胡說。的胡說了。等我起來,打不死你這小蹄子!”豆官見他要勾來,怎容他起來?便連忙起身將他壓倒,回頭笑著央告蕊官等:“你們來,幫著我擰他這謅嘴!”兩個人滾在草地下。眾人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汙了他的新裙子了。”豆官回頭看了一看,果見旁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汙濕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了手跑了。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他們出氣,也都哄笑一散。香菱起身低頭一瞧,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
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隻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裏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手內卻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方低頭一瞧,便“噯呀”了一聲,說:“怎麼就拖在泥裏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禁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歎道:“若你們家,一日遭蹋這一百件也不值什麼。隻是頭一件既係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髒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麼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隻會遭蹋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一個不清。”
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了,因笑道:“就是這話了。我雖有幾條新裙子,都不和這一樣的,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也就好了。過後再說。”寶玉道:“你快休動,隻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兒、膝褲、鞋麵都要拖髒。我有個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如何?”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他們倘或聽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麼?等他孝滿了,他愛什麼,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不成?你若這樣,不是你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隻管告訴寶姐姐也可,隻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我等著你,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裏低頭心下暗算:“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的本姓都不知道,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因又想起上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一壁胡思亂想,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原故。香菱之為人,沒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撒漫:大手大腳、不吝嗇財物之意。的;況與香菱素相交好,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著香菱,他還站在那裏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氣了,一定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說:“多謝姐姐了,誰知那起促狹鬼使黑心!”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叉手向內解下來,將這條係上。襲人道:“把這髒了的交與我拿回去,收拾好了再給你送去。你若拿回去,看見了也是要問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給那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他了。”襲人道:“你倒大方的好!”香菱忙又萬福道謝,襲人拿了髒裙便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烏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呢!”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
二人已走遠了數步,香菱複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紮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什麼?”香菱隻顧笑。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著你說話呢。”香菱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裏探頭兒去呢!”說著,也回去洗手去了。
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豔理親喪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豔理親喪第 六 十 三 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豔理親喪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與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麼,好早些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他們以下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過生日。”寶玉聽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裏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隻管領他們的情就是!”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撞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架橋撥火兒:從中挑撥、火上澆油之意。。”說著,大家都笑了。
寶玉說:“關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起來。再等一等兒,不用忙。”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小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喜歡的很。隻是五兒那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家去又氣病了,那裏來得?隻得等好了罷。”寶玉聽了,不免後悔長歎。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不曾?”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畢,複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好關門了。”隻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不要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那裏有這麼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兒因吃了麵,怕停住食,所以多頑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個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銚子女兒茶,已經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嚐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一碗來。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裏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些的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裏,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裏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隻管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裏沒有長輩。”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頑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裏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裏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得。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