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頑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采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裏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鸞兩個去打秋千頑耍,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寶玉忙笑說:“好姐姐們,別頑了。”偕鸞又說:“笑軟了,怎麼打呢?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栽出你的黃子:這是一句罵人話。來!”佩鳳便趕著他打。
正頑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眾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麼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隻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麵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幹家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係何病。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導氣之術:古時養生、健體、療疾的氣功,亦為道教修煉成仙、長生不老的方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鬥、守庚申守庚申:道教中謂能導致長生不死的一種方術。、服靈砂,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麵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係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說:“原是老爺秘法新製的丹砂吃壞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聽,隻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報信。一麵看視這裏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可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已係早年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麵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
榮府中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姊妹,寶玉不識事體,隻得將外頭之事暫托了幾個家中二等管事人。賈王扁、賈王光、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他這繼母隻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並起居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之人,禮部見當今隆敦孝悌,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係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寺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白衣:古時平民穿白衣,故後為老百姓的代稱。,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準其祭吊。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王扁、賈王光二人領家裏小子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作什麼?”賈王扁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讚稱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賈王扁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娘,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
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己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與眾親友聽了,一麵先打發賈蓉家中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巴不得一聲兒,先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槅扇,掛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鬥來摟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裏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裏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丫頭們親嘴:“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饞他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隻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頑;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裏誰不知道?誰不背地裏嚼舌根,說咱們這邊亂賬!”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幹淨呢;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賬。那一件瞞了我?”
賈蓉隻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之間,隻見他老娘醒了,請安問好,又說:“難為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戴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去磕頭。”尤老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們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才剛趕到的,先打發我瞧你老人家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擠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嚼舌頭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賈蓉又戲他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又有根基又富貴又年青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的。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準了一個。”尤老隻當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姊妹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著打,說:“媽,別信這雷打的!”連丫頭們都說:“天老爺有眼,仔細雷要緊!”又值人來回話:“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珮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珮第 六 十 四 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珮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麵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炫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而觀者何止萬數!也有嗟歎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論語·八佾》:“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易,本指輕漫、怠弛,此處意為缺乏真情實意。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隻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隻有邢大舅等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藉草枕塊:睡幹草,枕土塊。係舊時居父母之喪的禮規。,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裏。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紮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隻見院中寂靜,悄無人聲,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隻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隻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與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麼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隻聽得屋內咭溜吐嚕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那裏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著誰來救你?”寶玉連忙帶笑攔住,說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麼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了他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就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又笑道:“就是你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後。寶玉遂一手拖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入屋內。看時,隻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那裏抓子兒贏瓜子兒贏瓜子兒:此指一種女孩子的遊戲,贏者打輸者的手心。呢。卻是芳官輸與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寶玉歡喜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一件事頑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他麼,越發道學了,獨自一個在屋裏麵壁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他作什麼呢,一些聲氣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未可定。”寶玉聽說,一麵笑,一麵走至裏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