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遇見趙姨娘。姨娘因笑道:“噯喲喲,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還跑些什麼?”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不家去的?……如此這般進來了。”又是個齊頭故事。趙姨娘原是個好察聽這些事的,且素日又與管事的女人們扳厚扳厚:因拉關係而親厚。,互相連絡,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聞得八九,又聽林之孝家的如此說,便“……恁般如此”告訴了林之孝家一遍。林之孝家的聽了,笑道:“原來是這個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趙姨娘道:“我的嫂子,事雖不大,可見他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你進來,明明戲弄你頑呢!你快歇歇去罷,明兒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了。”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

到了側門前,就有方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著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子好糊塗!誰叫你娘吃酒混說了?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他們,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情去?”這兩個小丫頭子才七八歲,原不識事,隻管哭啼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你放著門路不去,卻纏我來。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太太作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走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和太太一說,什麼完不了的事?”一語提醒了一個。那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他媽,又隻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興過時,隻因賈母近來不大作興不作興:不待見、不喜歡、不抬舉。邢夫人,所以連這邊的人也減了威勢。凡賈政這邊有些體麵的人,那邊各各皆虎視耽耽。這費婆子常倚老賣老,仗著邢夫人,常吃些酒,嘴裏胡罵亂怨的出氣。如今賈母慶壽這樣大事,幹看著人家逞才賣技辦事,呼幺喝六弄手腳,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雞罵狗,閑言閑語的亂鬧——這邊的人也不和他較量;如今聽了周瑞家的捆了他親家,越發火上澆油,仗著酒興,指著隔斷的牆大罵了一陣,便走上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家“並沒什麼不是,不過和那府裏的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家的便調唆了咱們家二奶奶捆到馬圈裏,等過了這兩日還要打。求太太,我那親家娘也是七八十歲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說聲,饒他這一次罷。”

邢夫人自為要鴛鴦之後討了沒意思,後來見賈母越發冷淡了他,鳳姐的體麵反勝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來了,要見他姊妹,賈母又隻叫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隻是使不出來;又值這一幹小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挾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裏造言生事,調撥主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後來漸次告到鳳姐,“隻哄著老太太喜歡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轄治著璉二爺,調唆二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後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璉二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的人,婦女家,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著實厭惡鳳姐。今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眾族中人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又見今日無遠親,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隻便衣常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因賈王扁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喜歡,便命他兩個也過來榻前同坐。寶玉卻在榻上腳下與賈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皆順著房頭輩數下去。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的行禮,次方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隻命人說:“免了罷。”早已都行完了。然後賴大等帶領眾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下媳婦,然後各房的丫鬟,足鬧有兩三頓飯的工夫。然後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了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台中台:舊時演戲,先由次要演員演開場戲。主要演員演出正本戲,稱為“中台”。,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頑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母親素日都承鳳姐的照顧,也巴不得一聲兒;他兩個也願意在園內頑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的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風姐聽了這話,又當著許多人,又羞又氣,一時抓尋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回頭向賴大家的等笑道:“這是那裏的話?昨兒因為這裏的人得罪了那府裏的大嫂子,我怕他多心,所以盡讓他發放,並不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王夫人因問說:“什麼事?”鳳姐兒笑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並不知道的,原也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裏,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是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珍哥兒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麼原故?那裏立等你呢。”鳳姐聽了,忙擦幹了淚洗麵,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

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有圍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隻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緙絲緙(kè)絲:我國特有的一種絲織工藝。‘滿床笏’,一麵是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的。還有粵海將軍鄔家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的。”鳳姐兒答應了。

鴛鴦忽過來向鳳姐兒麵上隻管瞧,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隻管瞧什麼?”鴛鴦笑道:“怎麼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隻管看。”賈母聽說,便叫進前來,也覷著眼看。鳳姐笑道:“才覺的一陣癢癢,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不成?”鳳姐道:“誰敢給我氣受?就是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飯,你在這裏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兩個在這裏幫著兩個師父替我揀佛豆兒揀佛豆兒:京師僧人念佛號者,輒以豆記其數。”虔誠的人家,過生日時,也往往親自或請人揀佛豆兒,以修來世好緣。,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的來,兩個姑子吃了。然後才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抬出外間。

尤氏、鳳姐兒二人正吃,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也叫來,跟他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簸籮內,每揀一個念一聲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又說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麼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筏子,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兒沒臉罷了。”

正說著,隻見寶琴等進來,也就不說了。賈母因問:“你在那裏來?”寶琴道:“在園裏林姐姐屋裏大家說話的。”賈母忽想起一事來,忙喚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到園裏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家裏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麵眼體麵眼:即勢利眼,隻看得起有身份、有體麵的人等。,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裏。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婆子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他們那裏聽他的話?”說著,便一徑往園子來。

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裏。問丫鬟們,說:“都在三姑娘那裏呢。”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裏說笑。見他來了,都笑說:“你這會子又跑來做什麼?”又讓他坐。鴛鴦笑道:“不許我也逛逛麼?”於是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聽了,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幾個來,令他們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

這裏尤氏笑道:“這實在是老太太想的到,像我們年輕力壯的人,捆上十個也趕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著鬼聰明兒,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裏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裏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裏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塗人多,那裏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裏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隻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是應該受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隻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久老在這裏,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麼?”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寶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眾人不等他說完,都說:“可是又瘋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若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走過來,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樣說。等這裏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閣,橫豎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門的?你這話哄誰呢?”說得喜鸞低了頭。當下已是起更時分,大家各自歸房安歇,眾人都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