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鴛鴦一徑回來,剛至園門前,隻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隻有該班的房裏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個作伴的,也不曾拿個燈籠,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尋微草處,行至一湖山石後大桂樹陰下來。

剛轉過石後,隻聽一陣衣裳響,嚇了一驚不小。定睛一看,隻見是兩個人在那裏,見他來了,便想往石後樹叢藏躲。鴛鴦眼尖,趁月色瞧準是一個穿紅裙子梳鬅頭、鬅頭:一種發髻鬆散的女子發試。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裏的司棋。鴛鴦隻當他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恐嚇著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叫起來,當賊拿了。這麼大丫頭了,沒個黑家白日的隻是頑不夠!”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膽虛,隻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隻說:“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來,笑問道:“這是怎麼說?”司棋滿臉紅漲,又流下淚來。鴛鴦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像個小廝,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麵紅耳赤,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個是誰?”司棋複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了一口,道:“該死!該死!”司棋又回頭悄道:“你不用藏著,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得,隻得也從樹後爬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隻求姐姐超生要緊!”鴛鴦道:“你放心,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

一語未了,隻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接聲道:“我在這裏有事,且略等一等,我出來了。”司棋聽了,隻得鬆手讓他去了。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倚勢霸成親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倚勢霸成親第 七 十 二 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倚勢霸成親且說鴛鴦出了角門,臉上猶紅,心內突突的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這事非常,若說出來,奸盜相連,關係人命,還保不住帶累了旁人。橫豎與自己無幹,且藏在心內,不說與一人知道。”回房複了賈母的命,大家安息,從此,凡晚間便不大往園中來。因思園中尚有這樣奇事,何況別處?因此,連別處也不大輕易走動了。

原來那司棋因從小兒和他姑表兄弟在一處頑笑,起初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忘,隻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裏外買囑園內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趁亂,方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情了。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後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過不去,心內懷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挨了兩日,竟不聽見有動靜,方略放下了心。

這日晚間,忽有個婆子來,悄告訴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沒歸家。如今打發人四處找他呢。”司棋聽了,氣個倒仰,因思道:“縱是鬧了出來,也該死在一處。他又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見是個沒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層氣。次日便覺心內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頭睡倒,懨懨的成了大病。

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小廝,園內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懼罪之故,“生怕我說出來,方嚇到這樣。”因此自己反過意不去,指著來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發誓,與司棋說:“我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你隻管 放心養病,別白遭蹋了小命兒。”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兒耳鬢廝磨,你不曾拿我當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雖一著走錯,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後,我活一日是你給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後,把你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禮拜,保佑你一生福壽雙全;我若死了時,變驢變狗報答你。再俗語說:‘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再過三二年,咱們都是要離這裏的,俗語又說:‘浮萍尚有相逢日,人豈全無見麵時?’倘或日後咱們遇見了,那時我又當怎麼報你的德行呢?”一麵說,一麵哭。這一席話反把鴛鴦說的心酸,也哭起來了,因點頭道:“正是這話。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壞你的聲名,我白去獻勤?況且這事我自己也不便開口向人說。你隻放心,從此養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許胡行亂作了。”司棋在枕上點首不已。

鴛鴦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來。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因順路也來望候。因進了鳳姐的院門,二門上的人見是他來,便立身待他進去。鴛鴦剛至堂屋中,隻見平兒從裏間出來,見了他來,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口飯,歇了午睡。你且這屋裏略坐坐。”鴛鴦聽了,隻得同平兒到這邊房裏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因悄問:“你奶奶這兩日是怎麼了?我看他懶懶的。”平兒見問,因房內無人,便歎道:“他這懶懶的也不止今日了,這有一個月多便是這樣;又兼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閑氣,從新又勾起來。這兩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馬腳來了。”鴛鴦忙道:“既這樣,怎麼不早些請大夫來治?”平兒歎道:“我的姐姐,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了一聲身上覺怎麼樣,他就動了氣,反說我咒他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察三訪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養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瞧瞧是什麼病,也都好放心。”平兒道:“我的姐姐,說起病來,據我看也不是什麼小症候。”鴛鴦忙道:“是什麼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他耳邊說道:“隻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說道:“噯喲!依你這話,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嗎!”平兒忙啐了他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兒家,這是怎麼說的?倒會咒人呢!”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麼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前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的?我也不知是什麼病,因無心聽見媽和親家媽說,我還納悶,後來也是聽見媽細說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兒笑道:“你該知道的,我竟也忘了。”

二人正說著,隻見小丫頭進來,向平兒道:“方才朱大娘又來了,我們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覺,他往太太上頭去了。”平兒聽了點頭。鴛鴦問:“那一個朱大娘?”平兒道:“就是官媒婆官媒婆:舊時衙門中的女差役,其職掌為承辦女犯之看管、押送、擇配等事。那朱嫂子。因有什麼孫大人家來和咱們求親,所以他這兩日天天弄個帖子來賴死賴活。”

一語未了,小丫頭跑來說:“二爺進來了。”說話之間,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內喚平兒。平兒答應著,才迎出去,賈璉已找至這間房內來。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步,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腳踏賤地。”鴛鴦隻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伏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裏還敢勞動來看我們?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棉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憐,省我走這一趟,姐姐先在這裏等我了。”一麵說,一麵在椅上坐下。鴛鴦問道:“又有什麼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隻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蠟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要擺,我將古董賬一查,還有這一筆,卻不知此時這件東西著落何方?古董房裏的人也回過我兩次,等我問準了,好注上這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裏去了呢?”鴛鴦聽說,便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了你們奶奶,你這會子又問我來?我連日子還記得呢,還是我打發了老王家的送來的。你忘了?倒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罷。”

平兒正拿衣服,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打發人告訴他們,說過給了這屋裏。他們發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賈璉笑道:“既然給了你奶奶,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就昧下了?”平兒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麼好東西?什麼沒有的物件?比那強十倍的東西也沒昧下一遭,這會子愛上那不值錢的!”賈璉垂頭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塗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鴛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吃兩杯酒,那裏清楚的許多?”一麵說著,就起身要去。賈璉忙也立身說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還有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沏好茶來?快拿幹淨蓋碗,把昨兒進上的新茶沏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還要送南安府裏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夥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來!”賈璉笑道:“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裏管的起千數兩銀子的,隻是他們為人都不如姐姐明白有膽量。我若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鍾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一語未了,忽有賈母那邊的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們那裏沒找到,卻在這裏!”鴛鴦聽說,忙的且去見賈母。賈璉見他去了,隻得回來瞧鳳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