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誰知鳳姐已醒了,聽他和鴛鴦借當,自己不便答話,隻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準了?”賈璉笑道:“雖然未應準,卻有幾分成手,須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說,就十成了。”鳳姐笑道:“我不管這事。倘或說準了,這會子說得好聽,到有了錢的時節,你就丟在脖子後頭,誰去和你打饑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麵都丟了。”賈璉笑道:“好人!你若說定了,我謝你,如何?”你說要什麼就給你什麼。”平兒一旁笑道:“奶奶倒不要謝的。昨兒正說要作一件什麼事,恰少一二百銀子使,不如借了來,奶奶拿一二百銀子,豈不兩全其美?”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樣也罷。”賈璉笑道:“你們太也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隻怕也難不倒。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真真了不得!”鳳姐聽了,翻身起來說:“我有三千五萬,不是賺的你的!如今裏裏外外、上上下下背著我嚼說我的不少,就差你來說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王家可那裏來的錢?都是你們賈家賺的。別叫我惡心了!你們看著這個家什麼石崇、鄧通的,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還夠你們過一輩子呢!說出來的話也不怕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頑話就急了。這有什麼,就這樣的?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麼?多的沒有,這還有,先拿進來,你使了再說。如何?”鳳姐道:“我又不等著銜口墊背銜口墊背:舊時入殮,給死者口中含珠玉或米糧,稱“銜口”;在死者身下放錢物,稱“墊背”。,忙了什麼!”賈璉道:“何苦來?不犯著這樣肝火盛。”鳳姐聽了,又自笑起來:“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為我想著後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他雖沒留下個男女,也別‘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才是。”一語倒把賈璉說沒了話,低頭打算了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後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你隨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語未了,隻見旺兒媳婦走進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兒媳婦道:“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賈璉便問:“又是什麼事?”鳳姐兒見問,便說道:“不是什麼大事。旺兒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說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裏的彩霞,不知太太心裏怎麼樣,也總沒有說。前日太太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的,因此開恩,打發他出去了,給他老子娘隨便自己揀女婿去罷。因此旺兒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戶對的,一說去自然成的。誰知他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麼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旺兒家的陪笑道:“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準一個媳婦,我隻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還說他必肯的,我就煩了人,走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沒趣。若論那孩子倒好,據我素日私意兒試他,他心裏倒沒有甚麼說的,隻是他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太心高了些。”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見賈璉在此,且不作一聲,隻看賈璉的光景。賈璉心中有事,那裏把這點子事放在心裏?待要不管,隻是看著他是鳳姐兒的陪房,且又素日出過力的,臉上實在過不去,因說道:“什麼大事,隻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兒作媒,打發兩個有體麵的人,一麵說,一麵帶著定禮去,就說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來見我。”旺兒家的看著鳳姐,鳳姐便扭嘴兒。旺兒家的會意,忙爬下就給賈璉磕頭謝恩。賈璉忙道:“你隻給你姑娘磕頭。我雖如此說了這樣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發個人,叫他女人上來,和他好說,更好些。雖然他們必依,然這事也不可霸道了。”鳳姐忙道:“連你還這樣開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觀不成?旺兒家,你聽見,說了這事,你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一概趕今年年底下收了進來,少一個錢我也不依的!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兒媳婦笑道:“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公道說,我們倒還省些事,不大得罪人。”鳳姐笑道:“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我真個的還等錢作什麼?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這屋裏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道到什麼破窯裏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賬破落戶的名聲!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後就坐著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這不是樣兒: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後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夥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鍾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半個月的工夫,大事小事倒有十來件,白填在裏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各人搜尋到頭麵、衣服,可就好了!”旺兒媳婦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麵、衣服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隻是不肯罷了。”鳳姐道:“不是我說沒了能耐的話,要像這樣,我竟不能了。昨晚上忽然作了一個夢——說來也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麵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問他作什麼,他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上來奪。正奪著,就醒了。”旺兒家的說道:“這是奶奶的日間操心,常應候宮裏的事。”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府打發了一個小內監來說話。”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麼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話回他。”賈璉便躲入內套間去。
這裏鳳姐命人帶進小太監來,讓他椅子上坐,吃了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便說:“夏爺爺因今年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說,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過一兩日就送過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麼是送過來?有的是銀子,隻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樣。”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鳳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隻怕沒有;若有,隻管拿去。”因叫旺兒媳婦來:“出去不管那裏,先支二百兩來。”旺兒媳婦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動,才來和奶奶支的。”鳳姐道:“你們隻會裏頭來要錢,叫你們外頭算去就不能了。”說著叫:“平兒,把我那兩個金項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兩銀子。”平兒答應了,去半日,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裏麵兩個錦袱包著。打開時,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項圈,那珠子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銀子來。鳳姐命與小太監打疊起一半,那一半命人與了旺兒媳婦,命他拿去辦八月中秋節。那小太監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
這裏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起來。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上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一麵說,一麵平兒伏侍鳳姐另洗了麵、更衣,往賈母處去伺候晚飯。
這裏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隻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必有事的,隻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寧可疏遠著他些好。”林之孝道:“何嚐不是?隻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幹的。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麼。”
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下麵椅子上,且說些閑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又說:“人口太重了,不如揀個日子,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裏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裏頭的姑娘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裏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賈璉道:“我也這樣想著。隻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裏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庚帖:即“年庚帖子”,舊時訂婚,男女雙方互相交換的一種紅色帖子。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這事。”林之孝道:“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了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說太太房裏的彩霞。他昨兒求我,我想什麼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這會子有誰閑著,我打發個人去說一聲,就說我的話。”林之孝聽了,隻得應著,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兒子雖然年輕,在外頭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那孩子這幾年我雖沒見,聽得越發出挑的好了,何苦來白遭蹋一個人!”賈璉道:“他小兒子原來吃酒,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豈隻吃酒賭錢?在外頭無所不為!我們看他是奶奶的人,也隻見一半不見一半罷了。”賈璉道:“我竟不知道這些事。既這樣,那裏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也不在這一時,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爺處治。如今且隨他。”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