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霞之母來說媒。那彩霞之母滿心縱不願意,見鳳姐親自和他說,何等體麵!便心不由意的滿口應了出去。今鳳姐問賈璉可說了沒有。賈璉因說:“我原要說的,打聽得他小兒子大不成人,故還不曾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鳳姐聽說,便說:“你聽見誰說他不成人?”賈璉道:“不過是家裏的人,還有誰?”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才已經和他母親說了,他娘已經歡天喜地應了,難道又叫進他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既你說了,又何必退?明兒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這裏說話不提。
且說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是與賈環有舊,尚未作準;今日又見旺兒每每來求親,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醜陋,一技不知,自此心中越發懊惱,生恐旺兒仗鳳姐之勢,一時作成,終身為累,不免心中急躁。遂至晚間,悄命他妹子小霞進二門來找趙姨娘,問了端的。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契合,巴不得與了賈環,方有個膀臂。不承望王夫人放出去了,每唆賈環去討。一則賈環羞口難開;二則賈環也不大甚在意,不過是個丫頭,他去了,將來自然還有。遂遷延住不說,意思便丟開。無奈趙姨娘又不舍,又見他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因說道:“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兒。隻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趙姨娘道:“寶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爺還不知道呢!”賈政聽了,忙問道:“誰給的?”趙姨娘方欲說話,隻聽外麵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不小。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七十三回癡丫頭誤拾繡春囊懦小姐不問累金鳳第七十三回癡丫頭誤拾繡春囊懦小姐不問累金鳳第 七 十 三 回癡丫頭誤拾繡春囊懦小姐不問累金鳳說話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麵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屈戍:門窗上的搭扣。了,吊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麼事,小鵲不言語,直往房內來找寶玉。隻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頑笑。見他來了,都問:“什麼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麼?”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跟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說著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裏寶玉聽了,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都不自在起來。想去別無主意,就隻念熟了書,預備著明兒盤考,口內不舛錯,沒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隻說不提了,偏又把書丟生了,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隻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叫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於古文,還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穀梁》、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得半篇片語,雖閑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孔子之製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的時節,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警、或流蕩,或戲謔,或悲感,稍能適性者,偶然一讀,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況一夜的工夫,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著一房的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後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麼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兩下子!”
話猶未了,隻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隻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發起笑來。寶玉忙勸道:“饒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才是。就是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襲人忙道:“小祖宗,你隻顧你罷!通共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麼。”寶玉聽他說的懇切,隻得又讀。才念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隻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倒這麼穿著,該再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
話猶未了,隻聽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裏?”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必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隻說唬著了。”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晴雯便道:“別放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並不是一個人看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眼看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裏取安魂的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眾人聽了,嚇的不敢則聲,隻得又各處找。
晴雯和玻璃二人果然出去要藥,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處上夜人仔細搜查,又叫查二門外鄰園牆外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隻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隻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邢夫人並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了幾日,園內的人竟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裏坐更時,三四個人湊在一處,或擲骰,或鬥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之事。”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回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的心不淨,所以沒回。隻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裏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找李,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係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係不小。這事豈可輕恕!”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痛說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至園內,傳齊人,一一盤查,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
原來這三個大頭家,一個就是林之孝的兩姨親家,一個就是園內廚房內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並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圊(qīnɡ)廁行:清理廁所的行當。圊,廁所。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與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頑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麵上,饒他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麵,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隻得罷了。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隻得在此暫候。
尤氏便往鳳姐兒處來閑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隻得往園內尋眾姑嫂閑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隻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隻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個什麼狗不識兒,這麼歡喜?拿來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