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隻因他生得體肥麵闊,兩隻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來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癡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後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其華麗精致,固是可愛,但上麵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麵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麵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笑嘻嘻一壁裏正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個是狗不識呢!太太請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裏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子石後揀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後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們,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於聲色,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覺得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麼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迎春低著頭弄衣帶,半晌方道:“我說過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隻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麼意思!再者放頭兒放頭兒:聚賭抽頭之意。聚賭抽頭所得的錢叫頭兒錢。,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麵軟,未必不周濟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麼過節!”迎春不語,隻低頭弄衣帶。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哥、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話說——隻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 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裏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隻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幹淨,也不能落人的笑話、議論為高。”旁邊伺候的媳婦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裏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兒!”邢夫人道:“連他哥哥嫂子還是這麼著,別人又作什麼呢?”

一言未了,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裏不用他伺候!”接著又有探事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邊來。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繡橘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裏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別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隻說司棋收著呢。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裏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暫放著,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隻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自怕沒了,看明兒要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什麼意思呢?”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他拿去暫時借一肩借一肩:借別人之物作典押,以應賭博時急需之意。。我隻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日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想也無益。”繡橘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裏,將此事回了他,或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賠補。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橘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隻好由他。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他婆婆得了不是,來求迎春去討情,聽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橘立意去回鳳姐,估量著這事脫不去的,況且又有求迎春之事,隻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橘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梢撈梢:俗稱“翻本”,即將已經輸了或虧了的錢再贏回來。,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可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救出他老人家來才好。”迎春先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個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去!”繡橘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去贖了金鳳來再說!”

王住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他,繡橘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橘發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便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隻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裏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

繡橘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麼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賬,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的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隻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麼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麵叫繡橘倒茶來。繡橘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隻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橘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安慰他。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角口。探春從紗窗內一看,隻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

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裏說話?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說什麼,左不過是他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他?”探春笑道:“我才聽見說什麼‘金鳳’哩,又是什麼‘沒有錢便和我們奴才要’哩。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司棋、繡橘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著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樣是算賬,不過要東西隻說得一聲兒。如今他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他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麼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們要了什麼不成?你叫他進來,我倒要問問他。”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了。你們又無沾礙,有何帶累於他?”探春笑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是一樣,他報怨姐姐,焉知我的媽媽不報怨我呢?總是一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隻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他們是用錢的人,也別委屈了他們。但不知金累絲鳳因何又夾在這裏頭?”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繡橘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塗。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那入官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麵。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隻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著我,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裏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隻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誰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侍書出去了。

這裏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著:“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他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