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屈。”平兒忙道:“姑娘怎麼委屈?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當時王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姑娘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裏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隻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裏來的?”繡橘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裏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又捏造假賬妙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裏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製伏,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唇亡齒寒’,我自然有些驚心!”平兒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他現是姑娘的奶嫂,據姑娘怎麼樣為是?”當下迎春隻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嗎?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使此事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此處意指已處於生死存亡之際,卻仍然不聞不問。!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

一語未了,隻見又有一人進來。正不知道是那個,且聽下回分解。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第 七 十 四 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矢孤介:誓守孤高耿介的誌向。杜絕寧國府]話說平兒聽迎春說了,正自好笑,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之妹,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這園中有素與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來,說他和他妹子是夥計,雖然他妹子出名,其實賺了錢兩個人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腳,因思素與怡紅院人最為深厚,故走來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訴了寶玉。寶玉因思內中迎春之乳母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討情,比自己獨去單為柳家的說情又更妥當,故此前來。忽見許多人在此,見他來時,都問:“你的病可好了?跑來作什麼?”寶玉不便說出討情一事,隻說:“來看二姐姐。”當下眾人也不在意,且說些閑話。

平兒便出去辦累絲金鳳一事。那王住兒媳婦緊跟在後,口內百般央求,隻說:“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兒笑道:“你遲也是贖,早也是贖,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的意思得過去就過去了。既是這樣,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贖了來,交與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兒媳婦聽說,方放下心來,就拜謝,又說:“姑娘自去貴幹,我趕著拿了來,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兒道:“趕晚不來,可別怨我。”說畢,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兒到房,鳳姐問他:“三姑娘叫你作什麼?”平兒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著奶奶些,問奶奶這兩天可吃些什麼。”鳳姐笑道:“倒是他還記掛著我。剛才又出來了一件事:有人來告柳二媳婦和他妹子通同開局,凡妹子所為,都是他作主。我想家人媳婦如此,也是常事;況且你素日又勸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並可以閑一閑心,自己保養保養也是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了此話,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賺了一場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隨他們鬧去罷,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惹的萬人咒罵!我且養病要緊,便是好了,我也作個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所以我隻答應著知道了,也不在我心上。”平兒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們的造化。”

一語未了,隻見賈璉進來,拍手歎氣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又怎麼知道了?才剛太太叫過我去,叫我不管那裏先遷挪二百銀子,做八月十五日節間使用。我回:‘沒處遷挪。’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遷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說沒地方,前兒一千銀子的當是那裏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幸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我就總沒有言語。但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要尋事、奈何人?”鳳姐兒道:“那日並沒一個外人,但晚上送過來時,有誰在這裏來著?”平兒聽了,也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說話時沒一個外人,但晚上送東西來的時節,老太太那邊傻大姐的娘也可巧來送漿洗衣服。他在下房裏坐了一會子,見一大箱子東西,自然要問,必是小丫頭們不知道,說了出來,也未可知。”因此便喚了幾個小丫頭來,問:“那日是誰告訴呆大姐的娘的?”眾小丫頭慌了,都跪下賭咒發誓,說;“自來也不敢多說一句話!有人凡問什麼,都答應不知道。這事如何敢多說?”鳳姐向賈璉道:“倒別委屈了他們。如今且把這事靠後,且把太太打發了去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又別討沒意思。”因叫平兒:“把我的金項圈拿來,且去暫押二百銀子來,送去完事。”賈璉道:“越性多押二百,咱們也要使呢。”鳳姐道:“很不必,我沒處使錢。這一去還不知指著那一項贖呢!”平兒拿去,吩咐一個人,喚了旺兒媳婦來領去。不一時,拿了銀子來,賈璉親自送去。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和平兒猜疑,終是誰人走的風聲?竟擬不出人來。鳳姐兒又道:“知道這事還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蜚言,生出別的事來。就算都不打緊,那邊正和鴛鴦結下仇了,如今聽得他私自借給璉二爺東西,那起小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呢,如今有了這個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沒天理的話來,也定不得。在你璉二爺還無妨,隻是鴛鴦正經女孩兒,帶累了他受屈,豈不是咱們的原故?”平兒笑道:“這也無妨。鴛鴦借東西看的是奶奶,並不為的是二爺。一則鴛鴦雖應名是他私情,其實他是回過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孫男弟女多,這個也借,那個也要,到跟前撒個嬌兒,和誰要去?因此隻裝不知道。縱鬧了出來,究竟那也無礙。”鳳姐兒道:“理固如此。隻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一語未了,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為什麼事情。平兒等忙迎出來。隻見王夫人氣色更變,隻扶著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裏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說:“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裏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著慌,不知怎麼樣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越性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磯上,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等事。

隻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內擲出一個香袋子來,說:“你瞧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那裏得來的?”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那裏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裏呢!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個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擺在園裏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遇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裏來著?”鳳姐聽得,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歎,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再女孩子們是從那裏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裏弄來;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麵要也不要?”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麵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並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工繡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勞什子,自然都是好些的。此其一。二者這東西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有,也隻好在家裏,焉肯帶在身上往各處去?況且又往園子裏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麼意思?我就年輕不尊重,亦不能糊塗至此。三則論主子裏頭,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們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人;況且他們也常進園,晚間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們身上的?四則除我常在園裏之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比如嫣紅、翠雲等人,皆係年輕侍妾,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他也常帶過佩鳳等人來,焉知又不是他們的?五則園內丫頭太多,保的住個個都是正經的不成?也有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著出去;或借著因由,同二門上小幺兒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