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要知端詳,再聽下回。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第 七 十 六 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話說賈赦、賈政帶領賈珍等散去不提。且說賈母這裏命將圍屏撤去,兩席並而為一。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陳設一番。賈母等也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團團圍繞。賈母看時,寶釵姊妹二人不在坐內,知他們家去圓月去了;且李紈、鳳姐二人又病著,少了四個人,便覺冷清了好些。賈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爺們不在家,咱們越性請過姨太太來,大家賞月,卻十分鬧熱。忽一時想起你老爺來,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兒女不能一處,也都沒興。及至今年你老爺來了,正該大家團圓取樂,又不便請他們娘兒們來說說笑笑;況且他們今年又添了兩口人,也難丟了他們跑到這裏來;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他一個人在這裏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說畢,不覺長歎一聲,遂命拿大杯來斟熱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團圓,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兒們雖多,終不如今年自己骨肉齊全的好。”賈母笑道:“正是為此,所以才高興,拿大杯來吃酒。你們也換大杯才是。”邢夫人等隻得換上大杯來。因夜深體乏,且不能勝酒,未免都有些倦意;無奈賈母興猶未闌,隻得陪飲。賈母又命將洋氈鋪於階上,命將月餅、西瓜果品等類都叫搬下去,令丫頭、媳婦們也都團團圍坐賞月。
賈母因見月至中天,比先越發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因命人將十番上女孩子傳來。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致,隻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說畢,剛才去吹時,隻見跟邢夫人的媳婦走來,向邢夫人前說了兩句話。賈母便問:“說什麼事?”那媳婦便回說:“方才大老爺出去,被石頭絆了一下,崴了腿。”賈母聽說,忙命兩個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辭起身。賈母便又說:“珍哥媳婦也隨著家去罷,我也就要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賈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紅了臉,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經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歲的人了;況且孝服未滿,陪著老太太頑一夜還罷了,豈有自去團圓的理?”賈母聽說,笑道:“這話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滿,可憐你公公已經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該罰我一大杯。既這樣,你就越性別送,陪著我罷了。你叫蓉兒媳婦送去,就順便回去罷。”尤氏說給賈蓉之妻,答應著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門,各自上車回去。不在話下。這裏賈母仍帶眾人賞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換暖酒來。
正說著閑話,猛不防隻聽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吹出笛聲來。越顯的這明月清風,天空地淨,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都肅然危坐,默默相賞。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大家稱讚不已。於是遂又斟上暖酒來。賈母笑道:“果然可聽麼?”眾人笑道:“實在可聽。我們也想不到這樣,須得老太太帶領著,我們也得開些心胸。”賈母道:“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說著,便將自己吃的一個內造瓜仁油鬆穰月餅,又命斟一大杯熱酒,送給譜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細細的吹一套來。”媳婦們答應了,方送去,隻見方才瞧賈赦的兩個婆子回來了,說:“右腳麵上白腫了些。如今調服了藥,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關係。”賈母點頭歎道:“我也太操心!打緊說我偏心,我反這樣。”因就將方才賈赦的笑話說與王夫人、尤氏等聽。王夫人等因笑勸道:“這原是酒後大家說笑,不留心也是有的,豈有敢說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當解釋才是。”
隻見鴛鴦拿了軟巾兜與大鬥篷來,說:“夜深了,恐露水下來,風吹了頭,須要添了這個。坐坐也該歇了。”賈母道:“偏今兒高興,你又來催。難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來。一麵戴上兜巾,披了鬥篷。大家陪著又飲,說了些笑話。隻聽桂花陰裏,嗚嗚咽咽,嫋嫋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有淒涼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賈母傷感,才忙轉身陪笑,發語解釋。又命斟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學一個笑話,說與老太太解解悶。”賈母勉強笑道:“這樣更好,快說來我聽。”尤氏乃說道:“一家子養了四個兒子:大兒子隻一個眼睛,二兒子隻一個耳朵,三兒子隻一個鼻子眼,四兒子倒都齊全,偏又是個啞叭。”正說到這裏,隻見賈母已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輕輕的請醒。賈母睜眼笑道:“我不困,白閉閉眼養神。你們隻管說,我聽著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風露也太清冷,老太太歇著罷。明日再賞十六,也不辜負這月色。”賈母道:“那裏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實在已四更天了,他們姊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隻有探春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隻是三丫頭可憐見的,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預備下的竹椅小轎,便圍著鬥篷坐上,兩個婆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眾媳婦收拾杯盤碗盞時,卻少了個細茶杯。各處尋覓不見,又問眾人:“必是誰失手打了,撂在那裏。告訴我,拿了磁瓦子去交收是證見,不然又說偷起來。”眾人都說:“沒有打了,隻怕跟姑娘的人使了去也未可知。你細想想,或問問他們去。”一語提醒了這管家夥的媳婦,因笑道:“是了,那一會兒記得是翠縷拿著的。我去問他。”說著便去找時,剛下了甬路,就遇見了紫鵑和翠縷來了。翠縷便問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們姑娘那去了?”這媳婦道:“我來問那一個茶鍾往那裏去了,你們倒問我要姑娘!”翠縷笑道:“我因倒茶給姑娘吃的,展眼回頭,就連姑娘也沒了。”那媳婦道:“太太才說都睡覺去了。你不知那裏頑去了,還不知道呢。”翠縷向紫鵑道:“斷乎沒有悄悄的睡去之理,隻怕在那裏走了一走。如今見老太太散了,趕過前邊送去,也未可知。我們且往前邊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鍾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麼忙的!”媳婦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兒就和你要罷。”說畢,回去查收家夥。這裏紫鵑和翠縷便在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原來黛玉和湘雲二人並未去睡覺。隻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歎人少,不似當年熱鬧,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語,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諸務無心,王夫人再四叫他去睡,他也就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煩惱,無暇遊玩。雖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隻剩了湘雲一人寬慰他,因說:“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和他妹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黛玉見他這般勸慰,不肯負他的豪興,因笑道:“你看這裏這等人聲嘈雜,有何詩興?”湘雲笑道:“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裏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當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問。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作凹晶。這‘凸’、‘凹’二字。曆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此處。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裏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裏去。隻是這兩個字俗念作‘窪’‘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見用,隻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隻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異經》,以至《畫記》上雲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勝舉。隻是 今人不知,誤作俗字用了。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因他擬了幾處,也有存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的。這是後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注了出處,寫了這房屋的坐落,一並帶進去與大姐姐瞧了。他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這樣,那日該就叫他姊妹一並擬了,豈不有趣!’所以凡我擬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館去罷了。”說著,二人便同下了山坡。
隻一轉彎,就是池沿,沿上一帶竹欄相接,直通著那邊藕香榭的路徑。因這幾間房子就在此山懷抱之中,乃凸碧山莊之退步,因窪而近水,故顏其額曰:“凹晶溪館”。因此處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隻有兩個老婆子上夜。今日打聽得凸碧山莊的人應差,與他們無幹,這兩個老婆子關了月餅、果品並犒賞的酒食來,二人吃得既醉且飽,早已熄燈睡了。
黛玉、湘雲見熄了燈,湘雲笑道:“倒是他們睡了好,咱們就在這卷棚底下近水賞月,如何?”二人遂在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隻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麵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爽。湘雲笑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這要是我家裏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古人說的不錯。說貧窮之家,自謂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也不肯信的。必得親曆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了,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隻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雲聽說,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忙道:“休說這些閑話,咱們且聯詩。”
正說間,隻聽笛韻悠揚起來。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的很,這笛子吹的有趣,倒是助咱們的興趣了。咱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湘雲道:“限何韻?”黛玉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的直棍,這頭到那頭為止,他是第幾根就用第幾韻。若是十六根,便是‘一先’起。這可新鮮麼?”湘雲笑道:“這倒別致。”於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至盡頭,止得十三根。湘雲道:“偏又是‘十三元’的韻!這個韻少,作排律隻怕牽強,不能押韻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罷了。”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隻是沒有紙筆記下。”湘雲道:“不妨,明兒再寫。隻怕這一點聰明還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罷。”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
湘雲想了一想,道:
清遊擬上元上元:元宵節,陰曆正月十五日。。撒天箕鬥燦箕鬥:二星宿名,箕在南天球,鬥在北天球。此處泛指群星。,
林黛玉笑道:
匝地匝地:遍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這倒要對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
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
黛玉道:“對的比我的卻好,隻是底下這句又說熟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湘雲道:“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黛玉笑道:“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聯道:
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發爭餅嘲黃發:嘲笑老年人爭月餅。黃發,老年人。,
湘雲笑道:“下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黛玉笑道:“我說你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誌》你看了來再說。”湘雲笑道:“這也難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聯道:
分瓜笑綠媛綠媛:年少女子。綠,形容鬢發漆黑。。香新榮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二字可實實是你的杜撰了。”湘雲笑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這會子別耽誤工夫。”黛玉笑道:“雖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著又用‘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因聯道:
色健茂金萱金萱:萱草,又名忘憂草,俗稱黃花菜、金針菜。又,古代常用椿、萱代指父、母。。蠟燭輝瓊宴,
湘雲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著多少力!這樣現成的韻偏被你得了,隻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黛玉笑道:“你不說‘玉桂’,我難道強對個‘金萱’麼?再也要鋪陳些富麗,方才是即景之實事。”湘雲隻得又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