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表弟潘又安拜具
鳳姐看罷,不怒而反樂。別人並不識字。王家的素日並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這一節風流故事,見了這鞋、襪,心內已是有些毛病;又見有一紅帖,鳳姐又看著笑,他便說道:“想是他們胡寫的賬目,不成個字,所以奶奶見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賬竟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麼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問的奇怪,隻得勉強告道:“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鳳姐笑道:“這就是了。”因道:“我念給你聽聽。”說著從頭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這王家的一心隻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孫女兒,又氣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問著他:“你老可瞧見了?明明白白,再沒的話說了。如今據你老人家,該怎麼樣?”這王家的隻恨沒地縫兒鑽進去。鳳姐隻瞅著他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道:“這倒也好,不用你們作老娘的操一點兒心,他鴉雀不聞的給你們弄了一個好女婿來,大家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著湊趣兒。王家的又氣又愧,便自己用手打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裏!”眾人見這般,俱笑個不住,又半勸半諷的。
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料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此事,又怕他夜間自愧,去尋拙誌尋拙誌:尋短見,即自殺。,遂喚兩個婆子,監守起他來。帶了人,拿了贓證回來,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到夜裏又連起來幾次,下麵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發暈,遂掌不住。請太醫來,診脈畢,遂立藥案雲:“看得少奶奶係心氣不足,虛火乘脾,皆由憂勞所傷,以致嗜臥好眠,胃虛土弱,不思飲食。今聊用升陽養榮之劑。”寫畢,遂開了幾樣藥名,不過是人參、當歸、黃芪等類之劑。一時退去,有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等事且不辦。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到園中去又看過李紈,才要望候眾姊妹們去,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他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與尤氏,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隻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他隻不肯。我想,他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一概不管!”入畫聽說,又跪下哭求,說:“再不敢了!隻求姑娘看從小兒服侍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說:“他不過一時糊塗了,下次再不敢的。你看他從小兒伏侍你一場,到底留著他為是。”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的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麼說,他隻以為丟了他的體麵,咬定牙斷乎不肯,更又說得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裏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隻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勖(xù)助:勉勵幫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隻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自此以後,你們有事也別累我。”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塗,我隻不信。你們聽才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眾嬤嬤笑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塗!”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塗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狀元、探花裏頭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可知你們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冷口冷心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意思是說不下狠心斷絕欲含便不能摒棄種種煩惱。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怒,隻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又聽這些話,不免說:“那裏就帶累了你了?你的丫頭有了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隻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淨!”尤氏也不答話,一徑往前邊去了。
不知後事如何。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第 七 十 五 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麼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們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情,也是有的。”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這邊來了。
恰好太醫才診了脈去,李紈近日也略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有一二人來說些閑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可親,隻呆呆的坐著。李紈因問道:“你過來了這半日,可在別屋裏吃些東西沒有?隻怕餓了。”即命素雲:“瞧有什麼新鮮點心,揀了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向病著,那裏有什麼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他姨娘家送來的好茶麵子茶麵子:將麵粉炒熟,吃時用開水衝調,可加入各種佐料。,倒是對一碗來你喝罷。”說畢,便吩咐人去對茶。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臉,這會子趁便可淨一淨罷。”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妝奩。素雲一麵取來,一麵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隻沒粉和胭脂。奶奶不嫌髒,這是我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裏取去,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自來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髒了?”一麵說,一麵盤膝坐在炕沿上。銀蝶上來,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小丫鬟炒豆兒捧了一大盆溫水走至尤氏跟前,隻彎腰捧著。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慣的都使不得了,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裏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著親戚也隻隨你的便了。”尤氏道:“你隨他去罷,橫豎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兒忙趕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下大小的人,隻會講外麵假禮、假體麵,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李紈聽如此說,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這話有因,誰作事究竟夠使的了?”尤氏道:“你倒問我來了!你敢是病著死過去了?”
一語未了,隻見人報:“寶姑娘來了。”忙說:“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麼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都怎麼不見?”寶釵道:“正是,我也沒有見他們。隻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裏的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症病著,沒下炕,別人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著老人家夜裏作伴兒。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麼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李紈聽說,隻看著尤氏笑。尤氏也隻看著李紈笑。
一時尤氏盥沐已畢,大家吃麵茶。李紈因笑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親自來請安。好妹妹,你去隻管去,我自打發人去到你那裏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麼不是呢?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呢,史大妹妹往那裏去了?”寶釵道:“我才打發他們找你們探丫頭去了,叫他同到這裏來,我也明白告訴他。”
正說著,果然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奇怪,怎麼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別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算是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裏來的晦氣?偏都碰著你姊妹們的氣頭兒上了!”探春道:“誰叫你趕熱灶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四丫頭不犯羅唕你,卻是誰呢?”尤氏隻含糊答應。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的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著個罪呢。他也不過背地裏說我些閑話,難道他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他,一一說了出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了出來,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說了出來。探春道:“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因又告訴他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我媽媽出去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樣。回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著他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掩飾誰不會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點頭不語。一時估著前頭用飯,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等遂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回京治罪”等語。賈母聽了正不自在,恰好見他姊妹來了,因問:“從那裏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的病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歎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王夫人笑道:“都已預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裏好,隻是園裏空,夜晚風冷。”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裏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