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間,早有媳婦、丫鬟們抬過飯桌來,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幾色菜已擺完,另有兩大捧盒內捧了幾色菜來,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舊規矩。賈母因問:“都是些什麼?上幾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這些蠲了罷,你們還不聽。如今比不得在先輻輳輻輳:本意為車輻集中於軸心,此處喻為四方來朝,興旺鼎盛。的時光了。”鴛鴦忙道:“我說過幾次,都不聽,也隻罷了。”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別的。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愛吃,隻揀了一樣椒油蓴齏醬來。”賈母笑道:“這樣正好,我正想這個吃。”鴛鴦聽說,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麵坐下。侍書忙去取了碗來。鴛鴦又指著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來,大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一麵說,一麵就隻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嚐了兩點,便命:“將那兩樣著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媳婦們答應著,仍送過去,不在話下。

賈母因問:“有稀飯,盛些來罷了。”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醃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在這裏吃了罷。”尤氏答應,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閑話行食行食:飯後活動,借以幫助消化。。尤氏告坐。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個人,大排桌的吃不慣。”賈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賈母笑道:“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又指銀蝶道:“這孩子也好,也來同你主子一塊來吃,等你們離了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裝假。”

賈母負手,看著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麼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著吃的多少關出去,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賈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眾人都笑起來。鴛鴦道:“既這樣,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也是一樣,就這樣笨!”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地下的媳婦們聽說,方忙著取去了。

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裏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黑了,你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大門前上了車,銀蝶坐在車沿上。眾媳婦放下簾子來,便帶著小丫頭們先直走,過那邊大門口等著去了。因東、西二府之門相隔沒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來往,不必定要坐車;況天黑夜晚之間回來的遭數更多,所以老嬤嬤帶著小丫頭,隻幾步便走了過來。兩邊大門上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早把行人斷住。尤氏大車上也不用牲口,隻用七八個小廝挽環拽輪,輕輕的便推拽過這邊階磯上來。於是眾小廝退過獅子以外,眾嬤嬤打起簾子,銀蝶先下來,然後攙下尤氏來。大小七八個燈籠,照的十分真切。

尤氏因見兩邊獅子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係來赴賭之人所乘,遂向銀蝶眾人道:“你看,坐車的是這樣,騎馬的還不知有幾個呢!馬自然在圈裏拴著,咱們看不見。不知道他們的娘老子掙下多少錢與他們,這麼開心兒!”一麵說,一麵已到了廳上。賈蓉之妻帶領家下媳婦、丫頭們,也都秉燭接了出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也總沒得便。今兒倒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眾媳婦答應著,提燈引路,又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廝們,不要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隻聽裏麵稱三讚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頑曠蕩,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隻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鵠子:即鵠的,射箭的靶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人皆係世襲公子,人人家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幹遊蕩紈絝。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作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擾賈蓉一人之意。於是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鬥寶臨潼鬥寶:此喻紈絝子弟逞強好勝,各自炫耀財富之意。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的好廚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裏,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亦該當演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

賈珍之誌不在此,再過一二日,便漸次以歇肩養力為由,晚上或抹抹骨牌,賭個酒東而已;至後漸次至錢,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葉葉:紙牌。紙牌俗稱“葉子”,賭博的一種。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進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勢了。外人皆不知就裏。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邢德全雖係邢夫人之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這個邢德全隻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飲者則不去親近,無論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並無貴賤之分,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今日二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搶新快:骰戲之一種,所用骰子多為三枚,擲出點色相同者為勝。爽利,便又同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新快”。別的又有幾家在當地下大桌子上打公番打公番:賭博之一種。。裏間屋裏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就到不了這裏了,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

今日薛蟠又輸了一張,正沒好氣,幸而擲第二張完了,算來除翻過本兒來,倒反贏了,心中隻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樣?”裏頭打天九的,也作了賬等吃飯;打公番的未清賬,且不肯吃。於是各不能催,先擺下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命賈蓉落後陪那一起。薛蟠此時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那傻大舅。傻大舅是輸家,沒心緒,吃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兩個孌童隻趕著贏家不理論自己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隻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忙說:“很是,很是。果然他們風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賠罪!”兩個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傅教的:不論遠近厚薄,隻看一時有錢有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日沒了錢勢了,就不許去理他。況且我們又年輕,又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體恕些,我們就過去了。”說著,便舉著酒雙膝跪下。邢大舅心內雖軟了,隻還故作怒意不理。眾人又勸道:“這孩子說的是實情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若不吃這酒,叫他兩個怎樣起來?”邢大舅已掌不住了,便說道:“若不是眾位說,我再不理!”說著,方接過來一氣喝幹了。

又斟一碗來。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歎道:“怨不的他們視錢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了!老賢甥,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氣,你可知道否?”賈珍道:“不曾聽見。”邢大舅歎道:“就為錢這件混賬東西,利害!利害!”賈珍深知他與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棄惡,故出怨言,因勸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隻管花去,有多少給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底裏。我母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個人,隻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時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帶來。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他家裏也很艱窘;三家姐尚在家裏,一應用度都是這裏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來要錢,也非要了你賈府的,就是我邢家家私也就夠我花的了。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賈珍見他酒後叨叨,恐人聽見不雅,連忙用話解勸。

外麵尤氏等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裏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憐他親兄弟還這樣說,這就怨不得別人了。”因還要聽時,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個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老舅?我們竟不曾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見問,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論自己輸家隻趕贏家的話說了一遍。這一個年少的紈絝道:“這樣說,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今日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並沒有輸丟了,怎就不理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

尤氏在外麵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你聽聽,這一起子沒廉恥的小挨刀的!才丟了腦袋骨子,就胡唚嚼毛了;再肏攮下黃湯去,還不知唚出些什麼來呢!”一麵說,一麵便進去卸妝安歇。至四更時,賈珍方散了,往佩鳳房裏去了。

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隻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你請你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去了。回了尤氏。尤氏隻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時佩鳳又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說咱們是孝家,明兒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兒,吃些瓜餅酒。”尤氏道:“我倒不願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鳳丫頭又睡倒了,我再不過去,越發沒個人了;況且又不得閑,應什麼景兒?”佩鳳說道:“爺說了,今兒已辭了眾人,直等十六才來呢,好歹定要請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請我?我沒的還席。”佩鳳笑著去了。一時又來笑道:“爺說,連晚飯也請奶奶吃,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然這樣,把飯送上來,請爺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說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話之時,賈蓉之妻也梳妝了,上來見過。少時擺上飯來,尤氏在上,賈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畢飯,尤氏便換了衣服,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