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未了,隻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裏作什麼?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麼?”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裏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隻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麵紅漲,又羞又怕,隻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是什麼意思!”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那裏等著呢。我等什麼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麵,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隻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隻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你隻管來,我也不羅唕你。”寶玉聽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告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他兩天。我如今去了。”說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行,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兒兩處去,無奈天黑了,出來了半日,恐裏麵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入後角門來。那小廝們正抱鋪蓋,裏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

寶玉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內,告訴襲人,隻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麼睡?”寶玉道:“不管怎麼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發自己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們裏外出入等,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及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寶玉的床外隻是他睡。今他去了,襲人隻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隻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的鋪蓋搬來,設於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後,聽著寶玉在枕上長籲短歎,覆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齁聲。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隻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問:“作什麼?”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總叫我,半年後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隻怕是不能去的。”說著,大家又睡下。

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隻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隻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裏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聽著,什麼意思?”寶玉那裏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