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這晴雯當日係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裏。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隻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裏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後,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樹蒹葭倚玉樹:意指二人相處,品貌很不相稱。蒹葭,蘆葦,喻姿質之賤陋。之歎、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並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博攬雄收,兩府裏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目今晴雯隻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隻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趴著。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瞭望,他獨自掀起草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嫂子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隻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隻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裏?”晴雯道:“那爐台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銱子,卻不像個茶壺。隻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隻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複又用水涮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裏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嚐了一嚐,並無清香,且無茶味,隻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嚐畢,方遞與晴雯。隻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一麵想,一麵流淚問道:“你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也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隻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麼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隻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裏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寶玉拉著他的手,隻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因與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必損好些。”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隻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