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賈璉走到外麵,隻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才風聞宮裏頭傳了一個太醫院禦醫、兩個吏目吏目:太醫院中級官員,介於禦醫與醫士之間。去看病,想來不是宮女兒、下人了。這幾天娘娘宮裏有什麼信兒沒有?”賈璉道:“沒有。”賈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到太醫院裏打聽打聽才是。”賈璉答應了,一麵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麵連忙去見賈政、賈珍。
賈政聽了這話,因問道:“是那裏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才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裏頭打聽打聽。”賈璉道:“我已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聽去了。”一麵說著,一麵退出來,去找賈珍。
隻見賈珍迎麵來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也聽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去的。”於是兩個人同著來見賈政。賈政道:“如係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說著,賈赦也過來了。
到了晌午,打聽的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麵同著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座。老公道:“前日這裏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裏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餘皆不用;親丁男人隻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準於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著聽了旨意,複又坐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
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想,道:“必得是鳳姐兒,他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轎、十餘輛大車,明兒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賈母道:“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裏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也都說了一會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閑話,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間屋子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著呢。”不一時,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太太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著眾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且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著。一回兒,有兩個內監出來,說:“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著令入宮探問;爺們俱著令內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門上人叫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著小內監前行,賈家爺們在轎後步行跟著,令眾家人在外等候。
走近宮門口,隻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著,見他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挨次立定。轎子抬至宮門口,便都出了轎。
早有幾個小內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寢宮,隻見奎璧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隻用請安,一概儀注都免。”賈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答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站著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這幾年來,難為你操心。”
鳳姐正要站起來回奏,隻見一個宮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幹人。那元妃看了職名,眼圈兒一紅,止不住流下淚來。宮女兒遞過絹子,元妃一麵拭淚,一麵傳諭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麵暫歇。”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著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念書。因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作上來了。”元妃道:“這樣才好。”遂命外宮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宮裏,已擺得齊整,各按座次坐了。不必細述。
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著他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耽擱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兒引道,送至內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著轎子出來,賈赦接著,大夥兒一齊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後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題。
且說薛家夏金桂趕了薛蟠出去,日間拌嘴沒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寶釵那邊去了,隻剩得寶蟾一人同住。既給與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後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寶蟾做個醒酒湯兒。因問著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那裏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寶蟾道:“我那裏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麼奶奶太太的,都是你們的世界了,別人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你還是我的丫頭,問你一句話,你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你既這麼有勢力,為什麼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清淨了麼!偏我又不死,礙著你們的道兒!”寶蟾聽了這話,那裏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閑話,隻好說給別人聽去!我並沒和奶奶說什麼。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來拿著我們小軟兒小軟兒:弱小或地位低下的人。出氣呢!正經的,奶奶又裝聽不見,沒事人一大堆了。”說著,便哭天哭地起來。金桂越發性起,便爬下炕來,要打寶蟾。寶蟾也是夏家的風氣,半點兒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隻管喊冤叫屈,那裏理會他半點兒!
豈知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勸勸他。”寶釵道:“使不得,媽媽別叫他去,他去了豈能勸他?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既這麼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著他們鬧去罷。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那裏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隻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在這裏罷。”
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聽見裏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麼著,又這樣家翻宅亂起來,這還像個人家兒嗎?矮牆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麼?”金桂屋裏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隻是這裏掃帚顛倒豎,也沒有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有妻,沒有妾,是個混賬世界了!我們夏家門子裏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樣委屈了!”寶釵道:“大嫂子,媽媽因聽見鬧得慌,才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沒有什麼。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省的媽媽天天為咱們操心。”那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你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個大賢大德的。你日後必定有個好人家、好女婿,決不像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家騎上頭來欺負的!我是個沒心眼兒的人,隻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裏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沒有爹娘教導;再者我們屋裏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寶釵聽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他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你少說句兒罷。誰挑撿你?又是誰欺負你?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他一點聲氣兒的。”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來,說:“我那裏比得秋菱?連他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他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他?何苦來?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罷,別修的像我,嫁個糊塗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薛姨媽聽到那裏,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著自己的女孩兒,他句句勸你,你卻句句慪他!你有什麼過不去,不要尋他,勒死我,倒也是希鬆的!”寶釵忙勸道:“媽媽,你老人家不用動氣。咱們既來勸他,自己生氣,倒多了層氣。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因吩咐寶蟾道:“你可別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媽出得房來。
走過院子裏,隻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著秋菱迎麵走來。薛姨媽道:“你從那裏來?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寶釵道:“你多早晚來的?”那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他知道,紅著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裏鬧得也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那裏的話?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著,跟了回到薛姨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隻聽薛姨媽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說著,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