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第八十四回試文字寶玉始提親探驚風賈環重結怨第八十四回試文字寶玉始提親探驚風賈環重結怨第 八 十 四 回試文字寶玉始提親探驚風賈環重結怨卻說薛姨媽一時因被金桂這場氣慪得肝氣上逆,左肋作痛。寶釵明知是這個原故,也等不及醫生來看,先叫人去買了幾錢鉤藤來,濃濃的煎了一碗,給他母親吃了;又和秋菱給薛姨媽捶腿揉胸,停了一會兒,略覺安頓。這薛姨媽隻是又悲又氣,氣的是金桂撒潑,悲的是寶釵有涵養,倒覺可憐。寶釵又勸了一回,不知不覺的睡了一覺,肝氣也漸漸平複了。寶釵便說道:“媽媽,你這種閑氣不要放在心上才好,過幾天走的動了,樂得往那邊老太太、姨媽處去說說話兒、散散悶也好。家裏橫豎有我和秋菱照看著,諒他也不敢怎麼樣。”薛姨媽點點頭道:“過兩日看罷了。”

且說元妃疾愈之後,家中俱各喜歡。過了幾日,有幾個老公走來,帶著東西、銀兩,宣貴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問勤勞,俱有賞賜。把物件、銀兩一一交代清楚。賈赦、賈政等稟明了賈母,一齊謝恩畢,太監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賈母房中,說笑了一回。外麵老婆子傳進來說:“小廝們來回道,那邊有人請大老爺說要緊的話呢。”賈母便向賈赦道:“你去罷。”賈赦答應著,退出來自去了。

這裏賈母忽然想起,和賈政笑道:“娘娘心裏卻甚實惦記著寶玉,前兒還特地的問他來著呢。”賈政陪笑道:“隻是寶玉不大肯念書,辜負了娘娘的美意。”賈母道:“我倒給他上了個好兒,說他近日文章都做上來了。”賈政笑道:“那裏能像老太太的話呢?”賈母道:“你們時常叫他出去作詩作文,難道他都沒作上來麼?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導他,可是人家說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兒吃的。’”賈政聽了這話,忙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賈母又道:“提起寶玉,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們也該留神看一個好孩子,給他定下,這也是他終身的大事。也別論遠近親戚,什麼窮啊富的,隻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賈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隻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學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豈不可惜!”賈母聽了這話,心裏卻有些不喜歡,便說道:“論起來,現放著你們作父母的,那裏用我去操心?但隻我想寶玉這孩子從小兒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兒,耽誤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隻是我看他那生來的模樣兒也還齊整,心性兒也還實在,未必一定是那種沒出息的,必至遭蹋了人家的女孩兒。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著橫豎比環兒略好些。不知你們看著怎麼樣?”幾句話說得賈政心中甚實不安,連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說他好,有造化的,想來是不錯的。隻是兒子望他成人性兒太急了一點,或者竟和古人的話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話把賈母也慪笑了,眾人也都陪著笑了。賈母因說道:“你這會子也有了幾歲年紀,又居著官,自然越曆練越老成。”說到這裏,回頭瞅著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輕的時候,那一種古怪脾氣,比寶玉還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兒。如今隻抱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還略體些人情兒呢。”說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又說起逗笑兒的話兒來了。”

說著,小丫頭子們進來,告訴鴛鴦:“請示老太太,晚飯伺候下了。”賈母便問:“你們又咕咕唧唧的說什麼?”鴛鴦笑著回明了。賈母道:“那麼著,你們也都吃飯去罷,單留鳳姐兒和珍哥媳婦跟著我吃罷。”賈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應著,伺候擺上飯來。賈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卻說邢夫人自去了。賈政同王夫人進入房中,賈政因提起賈母方才的話來,說道:“老太太這樣疼寶玉,畢竟要他有些實學,日後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也不至遭蹋了人家的女兒。”王夫人道:“老爺這話自然是該當的。”賈政因著個屋裏的丫頭傳出去:“告訴李貴,寶玉放學回來,索性吃飯後再叫他過來,說我還要問他話呢。”李貴答應了“是。”

至寶玉放了學,剛要過來請安,隻見李貴道:“二爺先不用過去。老爺吩咐了,今日叫二爺吃了飯再過去呢,聽見還有話問二爺呢。”寶玉聽了這話,又是一個悶雷。隻得見過賈母,便回園吃飯。三口兩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賈政這邊來。

賈政此時在內書房坐著,寶玉進來請了安,一旁侍立。賈政問道:“這幾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問你。那一日你說你師傅叫你講一個月的書,就要給你開筆開筆:又稱試筆,指舊時學童開始作文。,如今算來將兩個月了,你到底開了筆了沒有?”寶玉道:“才做過三次。師傅說:‘且不必回老爺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爺知道罷。’因此這兩天總沒敢回。”賈政道:“是什麼題目?”寶玉道:“一個是《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一個是《人不知而不慍》;一個是《則歸墨》三字。”賈政道:“都有稿兒麼?”寶玉道:“都是作了抄出來,師傅又改的。”賈政道:“你帶了家來了還是在學房裏呢?”寶玉道:“在學房裏呢。”賈政道:“叫人取了來我瞧。”寶玉連忙叫人傳話與焙茗:“叫他往學房中去,我書桌子抽屜裏有一本薄薄兒竹紙本子,上麵寫著‘窗課’窗課:明、清兩代士子八股文的習作。兩字的就是。快拿來!”

一回兒,焙茗拿了來,遞給寶玉。寶玉呈與賈政。賈政翻開看時,見頭一篇寫著題目是《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他原本破破:破題。八股文的寫作規範要求文章起始兩句須說破題目的旨義,稱為破題。的是“聖人有誌於學,幼而已然矣”,代儒卻將“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賈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題目了。‘幼’字是從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這章書是聖人自言學問、工夫與年俱進的話,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點出來,才見得到了幾時有這麼個光景,到了幾時又有那麼個光景。師傅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題承題:八股文中承接“破題”,加以申述的一段文字。,那抹去的原本雲“夫不誌於學,人之常也”。賈政搖頭道:“不但是孩子氣,可見你本性不是個學者的誌氣。”又看後句“聖人十五而誌之,不亦難乎”。說道:“這更不成話了!”然後看代儒的改本雲:“夫人孰不學?而誌於學者卒鮮。此聖人所為自信於十五時歟。”便問:“改的懂得麼?”寶玉答應道:“懂得。”又看第二藝第二藝:明、清科舉考試,考生須作七篇八股文,第二藝,即第二篇八股文。,題目是《人不知而不慍》。便先看代儒的改本雲:“不以不知而慍者,終無改其說樂矣。”方覷著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說道:“你是什麼?——‘能無慍人之心,純乎學者也。’上一句似單做了‘而不慍’三個字的題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筆才合題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書理。須要細心領略。”寶玉答應著。賈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慍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說而樂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純學者乎?”賈政道:“這也與破題同病的。這改的也罷了,不過清楚,還說得去。”第三藝是《則歸墨》。賈政看了題目,自己揚著頭想了一想,因問寶玉道:“你的書講到這裏了麼?”寶玉道:“師傅說《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講《孟子》,大前日才講完了。如今講上《論語》呢。”賈政因看這個破、承倒沒大改。破題雲:“言於舍楊之外,若別無所歸者焉。”賈政道:“第二句倒難為你!”“夫墨,非欲歸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則舍楊之外,欲不歸於墨,得乎?”賈政道:“這是你作的麼?”寶玉答應道:“是。”賈政點點頭兒,因說道:“這也並沒有什麼出色處;但初試筆能如此,還算不離。前年我在任上時,還出過《惟士為能》惟士為能:意謂沒有固定產業或收入,卻有著良好的道德行為的,隻有讀書人。這個題目。那些童生都讀過前人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襲。你念過沒有?”寶玉道:“也念過。”賈政道:“我要你另換個主意,不許雷同了前人,隻作個破題也使得。”寶玉隻得答應著,低頭搜索枯腸。賈政背著手,也在門口站著作想。

隻見一個小小廝往外飛走,看見賈政,連忙側身垂手站住。賈政便問道:“作什麼?”小廝回道:“老太太那邊姨太太來了,二奶奶傳出話來,叫預備飯呢。”賈政聽了,也沒言語。那小廝自去了。誰知寶玉自從寶釵搬回家去,十分想念。聽見薛姨媽來了,隻當寶釵同來,心中早已忙了,便乍著膽子回道:“破題倒作了一個,但不知是不是。”賈政道:“你念來我聽。”寶玉念著:“天下不皆士也,能無產者亦僅矣。”賈政聽了,點著頭道:“也還使得。以後作文,總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動筆。你來的時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寶玉道:“知道的。”賈政道:“既如此,你還到老太太處去罷。”寶玉答應了個“是”,隻得拿捏拿捏:裝樣子,故作恭謹。著慢慢的退出,剛過穿廊月洞門的影屏,便一溜煙跑到老太太院門口。急得焙茗在後頭趕著叫:“看跌倒了!老爺來了!”寶玉那裏聽得見?剛進得門來,便聽見王夫人、鳳姐、探春等笑語之聲。

丫鬟們見寶玉來了,連忙打起簾子,悄悄告訴道:“姨太太在這裏呢。”寶玉趕忙進來,給薛姨媽請安,過來才給賈母請了晚安。賈母便問:“你今兒怎麼這早晚才散學?”寶玉悉把賈政看文章,並命作破題的話述了一遍。賈母笑容滿麵。寶玉因問眾人道:“寶姐姐在那裏坐著呢?”薛姨媽笑道:“你寶姐姐沒過來,家裏和香菱做活呢。”寶玉聽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

隻見說著話兒已擺上飯來。自然是賈母、薛姨媽上座,探春等陪座。薛姨媽道:“寶哥兒呢?”賈母忙笑說道:“寶玉跟著我這邊坐罷。”寶玉連忙回道:“頭裏散學時,李貴傳老爺的話,叫吃了飯過去。我趕著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飯,就過去了。老太太和姨媽、姐姐們用罷。”賈母道:“既這麼著,鳳丫頭就過來跟著我。你太太才說他今兒吃齋,叫他們自己吃去罷。”王夫人也道:“你跟著老太太、姨太太吃罷,不用等我。我吃齋呢。”於是鳳姐告了坐,丫頭安了杯箸,鳳姐執壺斟了一巡,才歸坐。

大家吃著酒,賈母便問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聽見前兒丫頭們說‘秋菱’,不知是誰,問起來才知道是他。怎麼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媽滿臉飛紅,歎了口氣道:“老太太再別提起。自從蟠兒娶了這個不知好歹的媳婦,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鬧的也不成個人家了。我也說過他幾次,他牛心,不聽說。我也沒那麼大精神和他們盡著吵去,隻好由他們去。可不是他嫌這丫頭的名兒不好改的。”賈母道:“名兒什麼要緊的事呢!”薛姨媽道:“說起來我也怪臊的——其實老太太這邊有什麼不知道的?他那裏是為這名兒不好?聽見說他因為是寶丫頭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賈母道:“這又是什麼原故呢?”薛姨媽把手絹子不住的擦眼淚,未曾說,又歎了一口氣,道:“老太太還不知道呢,這如今媳婦子專和寶丫頭慪氣。前日老太太打發人看我去,我們家裏正鬧呢!”賈母連忙接著問道:“可是前兒聽見姨太太肝氣疼,要打發人看去,後來聽見說好了,所以沒著人去。依我,勸姨太太竟把他們別放在心上。再者,他們也是新過門的小夫妻,過些時自然就好了。我看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前日那小丫頭子回來說,我們這邊還都讚歎了他一會子。都像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裏挑一的。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做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裏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

寶玉頭裏已經聽煩了,推故要走,及聽見這話,又坐了呆呆的往下聽。薛姨媽道:“不中用。他雖好,到底是女孩兒家。養了蟠兒這個糊塗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隻怕在外頭喝點子酒,鬧出事來。幸虧老太太這裏的大爺、二爺常和他在一塊兒,我還放點兒心。”寶玉聽到這裏,便接口道:“姨媽更不用懸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經買賣大客人,都是有體麵的,那裏就鬧出事來?”薛姨媽笑道:“依你這樣說,我敢隻不用操心了。”

說話間,飯已吃完。寶玉先告辭了,晚間還要看書,便各自去了。這裏丫頭們剛捧上茶來,隻見琥珀走過來向賈母耳朵旁邊說了幾句,賈母便向鳳姐兒道:“你快去罷,瞧瞧巧姐兒去罷。”鳳姐聽了,還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過來向鳳姐道:“剛才平兒打發小丫頭子來回二奶奶,說巧姐兒身上不大好,請二奶奶忙著些過來才好呢。”賈母因說道:“你快去罷,姨太太也不是外人。”鳳姐連忙答應,在薛姨媽跟前告了辭。又見王夫人說道:“你先過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兒還不全呢,別叫丫頭們大驚小怪的。屋裏的貓兒狗兒,也叫他們留點神兒。盡著孩子貴氣,偏有這些瑣碎!”鳳姐答應了,然後帶了小丫頭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