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坐了一坐,隻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麵林之孝請老爺回話。”說著,遞上個紅單帖來,寫著吳巡撫的名字。賈政知是來拜,便叫小丫頭叫林之孝進來。賈政出至廊簷下,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還聽見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外頭人和部裏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咧。”林之孝又回了幾句話,才出去了。
且說珍、璉、寶玉三人回去,獨有寶玉到賈母那邊,一麵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那塊玉來,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了。”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別鬧混了。”寶玉在項上摘了下來,說:“這不是我那一塊玉!那裏就掉了呢?比起來,兩塊玉差遠著呢,那裏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裏,他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說道:“又胡說了!帳子的簷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屋裏都漆黑的了,還看得見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寶玉道:“什麼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兒去罷,別在這裏說呆話了。”寶玉又站了一回兒,才回園中去了。
這裏賈母問道:“正是,你們去看薛姨媽,說起這事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的,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著,耽擱了兩天,今日才去的。這事我們都告訴了,姨媽倒也十分願意。隻說蟠兒這時候不在家,目今他父親沒了,隻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麼樣,大家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不說賈母處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與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麼意思。”襲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隻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著,隻聽外間屋裏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麼?”麝月道:“我們兩個鬥牌,他贏了我的錢,他拿了去;他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他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麼要緊!傻丫頭,不許鬧了。”說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裏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題。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才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癡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麼動靜,自然就知道了。
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隻見紫鵑正在那裏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裏坐著。”襲人道:“坐著,妹妹掐花兒呢嗎?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溫藥呢。”紫鵑一麵說著,一麵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裏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著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念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呢!”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已拿著個小茶盤,盤裏托著一鍾藥、一鍾水,小丫頭在後麵捧著痰盒、漱盂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著辭了出來了。
將到怡紅院門口,隻見兩個人在那裏站著呢。襲人不便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作什麼?”鋤藥道:“剛才芸二爺來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裏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麼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他了,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
襲人正要說話,隻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了過來。細看時,就是賈芸,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襲人見是賈芸,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寶二爺瞧罷。”那賈芸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見無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隻得慢慢踱來,相離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隻好站住。這裏襲人已掉背臉往回裏去了。賈芸隻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作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那裏?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裏間屋裏書槅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麵皮兒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作父親了?”襲人道:“怎麼?”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麼?”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了,倒認你這麼大兒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裏,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呢。’隻是我看著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著。他不願意,我還不希罕呢!”說著,一麵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寶玉隻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帖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大不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賬!”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作什麼?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著罷,心裏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了一點火兒來,把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隻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芸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了這麼個浪帖子來,惹的這麼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慪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麼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幹?”麝月道:“你混說起來了!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賬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麼說,他帖兒上隻怕倒與你相幹呢。”襲人還未答言,隻聽寶玉在床上“噗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念書呢。”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裏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裏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
剛往外走著,隻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裏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裏有事沒事,隻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隻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那裏的話!”正說著,隻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裏狐疑起來,隻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裏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吵喜:舊時有人專門刺探誰家有喜慶之事(如中舉、中進士、官員升遷等),搶先到該家去報喜慶賀,以討賞錢、賞物,稱為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芸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隻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裏頑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寶玉答應著回來。
剛走到二門口,隻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裏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裏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裏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說著,寶玉自己進去。進了二門,隻見滿院裏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麵。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著進了房門,隻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幹姐妹都在屋裏,隻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裏忽然心裏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裏像天天在一處的?倒像是客一般,有這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回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隻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裏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個“是”,才出來了。
這裏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舅太爺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說著這話,卻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日子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糊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給事中:官名,省稱給事,又名給諫,屬於諫官之列。此處意為幫手、助手。。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熱鬧,自不必說。飯後,那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裏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裏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穰穰,車馬填門,貂蟬貂蟬:指貂尾、金蟬。漢代侍從官員的帽飾多用此二物,後常以此代指達官貴人。滿座,真是:
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