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台。外頭爺們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裏麵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裏麵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麵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麵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
一回兒,隻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林黛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紈、李紋都讓他上首座,黛玉隻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他原該來的。隻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裏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他怕人多熱鬧,懶待來罷,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他。他也常想你們姊妹們。過一天我叫他來,大家敘敘。”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麵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出吉慶戲文,乃至第三出,隻見金童玉女、旗幡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一回兒,進去了。眾皆不識。聽見外麵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裏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裏頭唱的‘人間隻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出是[吃糠][吃糠]:即元·高則誠《琵琶記》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厭]。,第五出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並裏頭回明太太,也請速回去,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麼事?”家人道:“家去說吧。”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見裏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麵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裏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隻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裏夥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著許多男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隻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
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後麵,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隻見寶釵迎出來,滿麵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著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裏進門時,已經走著聽見家人說了,嚇的戰戰兢兢的了,一麵哭著,因問:“到底是和誰?”隻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著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麵,就在那裏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刀筆先生:古時以代寫訴訟狀為業的人。,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麵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著那家子,許他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凶,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裏見他一麵,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麵勸,一麵在簾子裏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麼信,打發人即刻寄了來,你們隻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了。
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裏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們隻管誇,他們家裏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裏隻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候我看著也是唬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這裏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
正鬧著,隻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來了。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隻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隻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裏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準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著去了。薛姨媽和寶釵在家抓摸不著。
過了兩日,隻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著:
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準後,再錄一堂再錄一堂:對案件進行重審。,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當鋪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
寶釵看了,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進小廝來,問明了再說。”一麵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小廝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糊塗了。”
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第八十六回受私賄老官翻案牘寄閑情淑女解琴書第八十六回受私賄老官翻案牘寄閑情淑女解琴書第 八 十 六 回受私賄老官翻案牘寄閑情淑女解琴書話說薛姨媽聽了薛蝌的來書,因叫進小廝,問道:“你聽見你大爺說,到底是怎麼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廝道:“小的也沒聽真切。那一日,大爺告訴二爺說——”說著回頭看了一看,見無人,才說道:“大爺說,自從家裏鬧的特利害,大爺也沒心腸了,所以要到南邊置貨去。這日,想著約一個人同行——這人在咱們這城南二百多裏地住。大爺找他去了,遇見在先和大爺好的那個蔣玉菡帶著些小戲子進城,大爺同他在個鋪子裏吃飯喝酒。因為這當槽兒的當槽兒的:酒店裏跑堂的。盡著拿眼瞟蔣玉菡,大爺就有了氣了。後來蔣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爺就請找的那個人喝酒。酒後想起頭一天的事來,叫那當槽兒的換酒。那當槽兒的來遲了,大爺就罵起來了。那個人不依,大爺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誰知那個人也是個潑皮,便把頭伸過來叫大爺打。大爺拿碗就砸他的腦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頭裏還罵,後頭就不言語了。”薛姨媽道:“怎麼也沒人勸勸嗎?”那小廝道:“這個沒聽見大爺說,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媽道:“你先去歇歇罷。”小廝答應出來。這裏薛姨媽自來見王夫人,托王夫人轉求賈政。賈政問了前後,也隻好含糊應了,隻說:“等薛蝌遞了呈子,看他本縣怎麼批了,再作道理。”
這裏薛姨媽又在當鋪裏兌了銀子,叫小廝趕著去了。三日後果有回信。薛姨媽接著了,即叫小丫頭告訴寶釵,連忙過來看了。隻見書上寫道:
帶去銀兩做了衙門上下使費。哥哥在監也不大吃苦,請太太放心。獨是這裏的人很刁,屍親、見證都不依,連哥哥請的那個朋友也幫著他們。我與李祥兩個俱係生地生人,幸找著一個好先生,許他銀子,才討個主意。說是須得拉扯著同哥哥喝酒的吳良,弄人保出他來,許他銀兩,叫他撕擄。他若不依,便說張三是他打死,明推在異鄉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辦了。我依著他,果然吳良出來。現在買囑屍親、見證,又做了一張呈子。前日遞的,今日批來,請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為兄遭飛禍代伸冤抑事:
竊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於某年月日備本往南貿易。去未數日,家奴送信回家,說遭人命。生即奔憲治憲治:此指縣衙。憲,對上級官員的尊稱。下文的“憲天”、“憲慈”,均係對縣令的尊稱。,知兄誤傷張姓,及至囹圄囹圄:(línɡ yǔ):即監獄。。據兄泣告,實與張姓素不相認,並無仇隙。偶因換酒角口,生兄將酒潑地,恰值張三低頭拾物,一時失手,酒碗誤碰囟門身死。蒙恩拘訊,兄懼受刑,承認鬥毆致死。仰蒙憲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訴辯,有幹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憲慈恩準,提證質訊,開恩莫大。生等舉家仰戴鴻仁,永永無既矣!
激切上呈。
批的是:
屍場檢驗,證據確鑿。且並未用刑,爾兄自認鬥殺,招供在案。今爾遠來,並非目睹,何得捏詞妄控?理應治罪,姑念為兄情切,且恕。不準。
薛姨媽聽到那裏,說道:“這不是救不過來了麼?這怎麼好呢?”寶釵道:“二哥的書還沒看完,後麵還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緊的問來使便知。”薛姨媽便問來人。因說道:“縣裏早知我們的家當充足,須得在京裏謀幹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禮,還可以複審,從輕定案。太太此時必得快辦,再遲了,就怕大爺要受苦了。”薛姨媽聽了,叫小廝自去。即刻又到賈府,與王夫人說明原故,懇求賈政。賈政隻肯托人與知縣說情,不肯提及銀物。薛姨媽恐不中用,求鳳姐與賈璉說了,花上幾千銀子,才把知縣買通。薛蝌那裏也便弄通了。
然後知縣掛牌坐堂,傳齊了一幹鄰保、證見、屍親人等,監裏提出薛蟠,刑房書吏俱一一點名。知縣便叫地保對明初供,又叫屍親張王氏並屍叔張二問話。張王氏哭稟道:“小的的男人是張大,南鄉裏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兒子、二兒子也都死了,光留下這個死的兒子,叫張三,今年二十三歲,還沒有娶女人呢。為小人家裏窮,沒得養活,在李家店裏做當槽兒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裏打發人來叫俺,說:‘你兒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爺!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裏,看見我兒子頭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氣兒,問他話,也說不出來,不多一會兒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這個小雜種拚命!”眾衙役吆喝一聲。張王氏便磕頭道:“求青天老爺伸冤,小人就隻這一個兒子了!”知縣便叫下去。
又叫李家店的人,問道:“那張三是你店內傭工的麼?”那李二回道:“不是傭工,是做當槽兒的。”知縣道:“那日屍場上,你說張三是薛蟠將碗砸死的,你親眼見的麼?”李二說道:“小的在櫃上,聽見說客房裏要酒。不多一回,便聽見說:‘不好了!打傷了!’小的跑進去,隻見張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語。小的便喊稟地保,一麵報他母親去了。他們到底怎樣打的,實在不知道。求太爺問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縣喝道:“初審口供,你是親見的,怎麼如今說沒有見?”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亂說。”衙役又吆喝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