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正說著,隻見紫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聽越愛聽。”紫鵑道:“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寶玉道:“先時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的他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紫鵑不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麼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兒了,別叫姑娘隻是講究勞神了。”寶玉笑道:“可是我隻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黛玉笑道:“說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麼勞神的。隻是怕我隻管說,你隻管不懂呢。”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說著,便站起來道:“當真的妹妹歇歇兒罷。明兒我告訴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們都學起來,讓我聽。”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黛玉說到那裏,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寶玉便笑道:“隻要你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紅了臉一笑。紫鵑、雪雁也都笑了。
於是走出門來,隻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小盆蘭花來,說:“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因裏頭有事,沒有空兒頑他,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寶玉此時卻一心隻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作《猗蘭操》《猗蘭操》:古琴曲,亦作《倚蘭操》,相傳為孔子所作。了。”黛玉聽了,心裏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著花,想道:“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隻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裏,不禁又滴下淚來。紫鵑在旁看見這般光景,卻想不出原故來,”方才寶玉在這裏那麼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麼又傷起心來?”正愁著沒法兒勸解,隻見寶釵那邊打發人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第 八 十 七 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將寶釵來書打開看時,隻見上麵寫著:
妹生辰不偶生辰不偶:指降生的時辰不吉利,即命運不好。,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猇(xiāo)聲狺(yín)語:虎嘯聲和狗吠聲。喻指惡言罵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湣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嚐不歎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一解。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幹。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 。靜言思之兮惻肺肝!二解。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這四句意謂鮪在潭、鶴在梁,都能各得其所,但龍和龜卻潛伏於水底,隱而不現,那些凡俗的禽鳥倒能自由飛翔,這是為什麼呢?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餘之永傷?三解。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複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吟,隻聽見外麵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家裏呢麼?”黛玉一麵把寶釵的書疊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著,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閑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久還來我們這裏不來!”探春微笑道:“怎麼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那裏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說著,忽聽得呼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裏的,那裏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隻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裏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隻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李紋、李綺隻抿著嘴兒笑。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裏,明日就不知在那裏。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麼到了這裏呢?”湘雲拍著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裏,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隻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閑話兒,大家散出。黛玉送到門口,大家都說:“你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著了風。”於是黛玉一麵說著話兒,一麵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勤了幾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
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跡。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淒!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隻以眼淚洗麵’矣!”一麵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裏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著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著黛玉的心事了。便問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裏,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著好麼?”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點紅米粥。”黛玉點點頭兒,又說道:“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裏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裏弄的不幹淨,我們各自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和柳嫂兒說了,要弄幹淨著。柳嫂兒說了,他打點妥當,拿到他屋裏,叫他們五兒瞅著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髒,隻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著,眼圈兒又紅了。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兒還不能呢,那裏有抱怨的?”
黛玉點點頭兒,因又問道:“你才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和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紫鵑道:“就是他。”黛玉道:“不聽見說要進來麼?”紫鵑道:“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才要進來,正是晴雯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兒幹淨。”說著,外頭婆子送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柳嫂兒叫回姑娘,這是他們五兒做的,沒敢在大廚房裏做,怕姑娘嫌肮髒。”雪雁答應著接了進來。黛玉在屋裏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他費心。”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
這裏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幾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麼?”黛玉道:“也使得,隻不必累贅了。”一麵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幾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幾。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黛玉道:“你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幹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裏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隻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裏唏口留嘩喇不住的響。一回兒,簷下的鐵馬鐵馬:亦稱簷馬。掛在房簷下做成馬的形狀的鐵片,有風時鐵片相互碰撞叮當作響,以防鳥雀在簷下築巢、排瀉。也隻管叮叮當當的亂敲起來。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些小毛兒衣服晾晾,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服抱來,打開氈包,給黛玉自揀。隻見內中夾著個絹包兒。黛玉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舊手帕,自己題的詩,上麵淚痕猶在,裏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原來晾衣服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這氈包裏的。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那一件衣服,手裏隻拿著那兩方手帕,呆呆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的簌簌淚下。
紫鵑剛從外間進來,隻見雪雁正捧著一氈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幾上卻擱著剪破的香囊,兩三截兒扇袋和那鉸折了的穗子,黛玉手中自拿著兩方舊帕,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裏對著滴淚。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