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鵑見了這樣,知是他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隻得笑著道:“姑娘還看那些東西作什麼?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像如今這樣斯抬斯敬,那裏能把這些東西白糟蹋了呢?”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一發珠淚連綿起來。紫鵑又勸道:“雪雁這裏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罷。”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歎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疊:按前麵樂章的格式,曲調重奏一次或文辭重複一章叫“一疊”。。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題。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隻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裏,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麼?”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兒來了!”寶玉看時,隻見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嘻的嘴裏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麼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寶玉聽了,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他,隻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襲人道:“往那裏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正說著,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隻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門口,隻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寶玉因問:“姑娘吃了飯了麼?”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待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寶玉隻得回來。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

剛到窗下,隻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諒他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隻聽屋裏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住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隻見一個人道:“你在這裏下了一個子兒,那裏你不應麼?”寶玉方知是下大棋,但隻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麼!你這麼一吃我,我這麼一應;你又這麼吃,我又這麼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久連得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麼一吃呢?”惜春道:“阿嗄!還有一著‘反撲’反撲:又稱倒包,圍棋術語。指甲方吃掉乙方棋子後,乙方緊氣反將甲方棋子吃掉。在裏頭呢!我倒沒防備。”

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料著惜春屋裏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隻見妙玉低著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犄角兒’犄角:圍棋術語。指圍棋棋盤四個角的某一角。不要了麼?”惜春道:“怎麼不要?你那裏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麼樣?”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著說道:“這叫做‘倒脫靴勢’倒脫靴勢:圍棋術語。圍棋中常見的一種對殺手段。。”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裏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犄角兒’”說著,一麵與妙玉施禮,一麵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隻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複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隻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裏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裏,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裏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裏撫琴呢。”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隻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隻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裏兮獨沉吟。

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

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裏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

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思古人兮俾無尤:意為我掛懷古人的美德,以使自己不犯錯誤。俾,使。尤,過錯。。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音調,也覺得過悲了。”裏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隻怕不配呢君弦、無射律:君弦,古琴上的第一根弦,亦名初弦,音最低。無射律,古琴十二律之一,音階較高。。”

裏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惙(chūo):通“輟”。停止。,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變徵:古代七聲音階的第四音,樂曲徵的變聲。樂曲為變徵調式的情緒、內容大多悲壯激越。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隻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嘣”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采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單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趺跏趺(jiā fū):佛教用語,“結跏趺坐”的簡稱。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骨口錄口錄”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晃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隻得哭喊求救。

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隻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隻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眾人都唬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裏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裏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簽。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麵弄湯弄水的在那裏忙亂。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你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麵喚醒他,一麵給他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複些。

外麵那些遊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裏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裏,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神思未複,終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彩屏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他有什麼事?”彩屏道:“我昨日聽見邢姑娘和大奶奶那裏說呢。他自從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裏亂嚷說強盜來搶他來了,到如今還沒好。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聽了,默然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裏,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雲:

大造本無方,雲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孔融、王積薪:孔融,東漢人。王積薪,唐代人。二人均擅長圍棋,王積薪並撰有《圍棋十訣》一書。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八龍走馬”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三十六局殺角勢”、“八龍走馬”:均為圍棋術語。,覺得甚有意思。

正在那裏作想,隻聽見外麵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未知是誰,下回分解。第八十八回博庭歡寶玉讚孤兒正家法賈珍鞭悍仆第八十八回博庭歡寶玉讚孤兒正家法賈珍鞭悍仆第 八 十 八 回博庭歡寶玉讚孤兒正家法賈珍鞭悍仆卻說惜春正在那裏揣摩棋譜,忽聽院內有人叫彩屏,不是別人,卻是鴛鴦的聲兒。彩屏出去,同著鴛鴦進來。那鴛鴦卻帶著一個小丫頭,提了一個小黃絹包兒。惜春笑問道:“什麼事?”鴛鴦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歲,是個暗九,許下一場九晝夜的功德,發心要寫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剛經》。這已發出外麵人寫了。但是俗說《金剛經》就像那道家的符殼符殼:道教指符籙的圖形。,《心經》才算是符膽符膽:道教指符籙的精義。,故此《金剛經》內必要插著《心經》,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經》是更要緊的,觀自在觀自在:即觀世音,又稱觀音菩薩。又是女菩薩,所以要幾個親丁奶奶、姑娘們寫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誠,又潔淨。咱們家中除了二奶奶——頭一宗他當家,沒有空兒;二宗他也寫不上來——其餘會寫字的,不論寫得多少,連東府珍大奶奶、姨娘們都分了去。本家裏頭自不用說。”惜春聽了,點頭道:“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我最信心的。你擱下,喝茶罷。”鴛鴦才將那小包兒擱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鍾茶來。惜春笑問道:“你寫不寫?”鴛鴦道:“姑娘又說笑話了!那幾年還好,這三四年來,姑娘見我還拿了拿筆兒麼?”惜春道:“這卻是有功德的。”鴛鴦道:“我也有一件事:向來服侍老太太安歇後,自己念上米佛念米佛:念一聲佛數一粒米。,已經念了三年多了。我把這個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時候,我將他襯在裏頭供佛施食,也是我一點誠心。”惜春道:“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你就是龍女了!”鴛鴦道:“那裏跟得上這個分兒!卻是除了老太太,別的也服侍不來,不曉得前世什麼緣分兒。”說著要走,叫小丫頭把小絹包打開,拿出來道:“這素紙一劄是寫《心經》的。”又拿起一子兒藏香道:“這是叫寫經時點著寫的。”惜春都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