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芸走著,一麵心中想道:“人說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點兒都不漏縫,真正斬釘截鐵,怪不得沒有後世!這巧姐兒更怪,見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氣,白鬧了這麼一天!”
小紅見賈芸沒得彩頭,也不高興,拿著東西跟出來。賈芸接過來,打開包兒,揀了兩件,悄悄的遞給小紅。小紅不接,嘴裏說道:“二爺別這麼著,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賈芸道:“你好生收著罷,怕什麼?那裏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紅微微一笑,才接過來,說道:“誰要你這些東西!算什麼呢?”說了這句話,把臉又飛紅了。賈芸也笑道:“我也不是為東西,況且那東西也算不了什麼。”
說著話兒,兩個已走到二門口。賈芸把下剩的仍舊揣在懷內。小紅催著賈芸道:“你先去罷,有什麼事情,隻管來找我。我如今在這院裏了,又不隔手。”賈芸點點頭兒,說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來。剛才我說的話,你橫豎心裏明白,得了空兒再告訴你罷。”小紅滿臉羞紅,說道:“你去罷,明兒也常來走走。誰叫你和他生疏呢!”賈芸道:“知道了。”賈芸說著出了院門。這裏小紅站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去遠了,才回來了。
卻說鳳姐在房中吩咐預備晚飯,因又問道:“你們熬了粥了沒有?”丫鬟們連忙去問,回來回道:“預備了。”鳳姐道:“你們把那南邊來的糟東西弄一兩碟來罷。”秋桐答應了,叫丫頭們伺候。平兒走來,笑道:“我倒忘了,今兒晌午奶奶在上頭老太太那邊的時候,水月庵的師父打發人來,要向奶奶討兩瓶南小菜,還要支用幾個月的月銀,說是身上不受用。我問那道婆來著:‘師父怎麼不受用?’他說:‘四五天了。前兒夜裏,因那些小沙彌、小道士裏頭有幾個女孩子睡覺沒有吹燈,他說了幾次不聽。那一夜,看見他們三更以後燈還點著呢,他便叫他們吹燈。個個都睡著了,沒有人答應,隻得自己親自起來給他們吹滅了。回到炕上,隻見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趕著問是誰,那裏把一根繩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來。眾人聽見,點上燈火一齊趕來,已經躺在地下,滿口吐白沫子。幸虧救醒了。此時還不能吃東西,所以叫來尋些小菜兒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給他。我說:‘奶奶此時沒有空兒,在上頭呢,回來告訴。’便打發他回去了。才剛聽見說起南菜,方想起來了,不然就忘了。”鳳姐聽了,呆了一呆,說道:“南菜不是還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銀子,過一天叫芹哥來領就是了。”又見小紅進來回道:“才剛二爺差人來,說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來,先通知一聲。”鳳姐道:“是了。”
說著,隻聽見小丫頭從後麵喘籲籲的嚷著,直跑到院子裏來。外麵平兒接著,還有幾個丫頭們,咕咕唧唧的說話。鳳姐道:“你們說什麼呢?”平兒道:“小丫頭子有些膽怯,說鬼話。”鳳姐叫那一個小丫頭進來,問道:“什麼鬼話?”那丫頭道:“我才剛到後邊去叫打雜兒的添煤,隻聽得三間空屋子裏‘嘩喇嘩喇’的響。我還道是貓兒耗子,又聽得‘噯’的一聲,像個人出氣兒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來了。”鳳姐罵道:“胡說!我這裏斷不興說神說鬼!我從來不信這些個話。快滾出去罷!”那小丫頭出去了。鳳姐便叫彩明將一天零碎日用賬對過一遍,時已將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說些閑話,遂叫各人安歇去罷。鳳姐也睡下了。
將近三更,鳳姐似睡不睡,覺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驚醒了。越躺著越發起滲滲:恐懼不安。來,因叫平兒、秋桐過來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來不順鳳姐,後來賈璉因尤二姐之事,不大愛惜他了,鳳姐又籠絡他,如今倒也安靜,隻是心裏比平兒差多了,外麵情兒。今見鳳姐不受用,隻得端上茶來。鳳姐喝了一口,道:“難為你,睡去罷,隻留平兒在這裏就夠了。”秋桐卻要獻勤兒,因說道:“奶奶睡不著,倒是我們兩個輪流坐坐也使得。”鳳姐一麵說,一麵睡著了。平兒、秋桐看見鳳姐已睡,隻聽得遠遠的雞叫了,二人方都穿著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連忙起來伏侍鳳姐梳洗。鳳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寧,隻是一味要強,仍然紮掙起來。
正坐著納悶,忽聽個小丫頭子在院裏問道:“平姑娘在屋裏麼?”平兒答應了一聲,那小丫頭掀起簾子進來,卻是王夫人打發過來來找賈璉,說:“外頭有人回要緊的官事。老爺才出了門,太太叫快請二爺過去呢。”鳳姐聽見,唬了一跳。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蛇影杯弓顰卿絕粒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蛇影杯弓顰卿絕粒第 八 十 九 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蛇影杯弓顰卿絕粒卻說鳳姐正自起來納悶,忽聽見小丫頭這話,又唬了一跳,連忙問道:“什麼官事?”小丫頭道:“也不知道。剛才二門上小廝回進來,回老爺有要緊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請二爺來了。”鳳姐聽是工部裏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說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說二爺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沒有回來。打發人先回珍大爺去罷。”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一時賈珍過來見了部裏的人,問明了,進來見了王夫人,回道:“部中來報,昨日總河總河:河道總督的簡稱。負責總管黃河、淮河等水利、防洪諸事務。奏到河南一帶決了河口,湮沒了幾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裏特來報知老爺的。”說完退出。及賈政回家來回明。從此直到冬間,賈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門裏。寶玉的工課也漸漸鬆了,隻是怕賈政覺察出來,不敢不常在學房裏去念書,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
那時已到十月中旬,寶玉起來要往學房中去。這日天氣陡寒,隻見襲人早已打點出一包衣服,向寶玉道:“今日天氣很冷,早晚寧使暖些。”說著,把衣服拿出來,給寶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頭拿出,交給焙茗,囑咐道:“天氣涼,二爺要換時,好生預備著。”焙茗答應了,抱著氈包,跟著寶玉自去。
寶玉到了學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課,忽聽得紙窗“呼喇喇”一派風聲。代儒道:“天氣又發冷。”把風門推開一看,隻見西北上一層層的黑雲漸漸往東南撲上來。焙茗走進來回寶玉道:“二爺,天氣冷了,再添些衣服罷。”寶玉點點頭兒。隻見焙茗拿進一件衣服來。寶玉不看則已,看了時神已癡了。那些小學生都巴著眼瞧。卻原是晴雯所補的那件雀金裘。寶玉道:“怎麼拿這一件來?是誰給你的?”焙茗道:“是裏頭姑娘們包出來的。”寶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罷。”代儒隻當寶玉可惜這件衣服,卻也心裏喜他知道儉省。焙茗道:“二爺穿上罷,著了涼,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爺隻當疼奴才罷!”寶玉無奈,隻得穿上,呆呆的對著書坐著。代儒也隻當他看書,不甚理會。晚間放學時,寶玉便往代儒處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來上年紀的人,也不過伴著幾個孩子解悶兒,時常也八病九痛的,樂得去一個少操一日心;況且明知賈政事忙、賈母溺愛,便點點頭兒。
寶玉一徑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也是這樣說,自然沒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園中去了。見了襲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說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襲人道:“晚飯預備下了,這會兒吃還是等一等兒?”寶玉道:“我不吃了,心裏不舒服。你們吃去罷。”襲人道:“那麼著你也該把這件衣服換下來了,那個東西那裏禁得住揉搓?”寶玉道:“不用換。”襲人道:“倒也不但是嬌嫩物兒,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麼糟蹋他呀!”寶玉聽了這話,正碰在他心坎兒上,歎了一口氣,道:“那麼著,你就收起來,給我包好了,我也總不穿他了。”說著,站起來脫下。襲人才過來接時,寶玉已經自己疊起。襲人道:“二爺怎麼今日這樣勤謹起來了?”寶玉也不答言,疊好了,便問:“包這個的包袱呢?”麝月連忙遞過來,讓他自己包好,回頭卻和襲人擠著眼兒笑。寶玉也不理會,自己坐著,無精打采。猛聽架上鍾響,自己低頭看了看表,針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時小丫頭點上燈來。襲人道:“你不吃飯,喝一口粥兒罷。別淨餓著,看仔細餓上虛火來,那又是我們的累贅了。”寶玉搖搖頭兒,說:“不大餓,強吃了倒不受用。”襲人道:“既這麼著,就索性早些歇著罷。”於是襲人、麝月鋪設好了,寶玉也就歇下。翻來覆去隻睡不著,將及黎明,反朦朧睡去,不一頓飯時,早又醒了。
此時襲人、麝月也都起來。襲人道:“昨夜聽著你翻騰到五更多,我也不敢問你,後來我就睡著了。不知到底你睡著了沒有?”寶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麼就醒了。”襲人道:“你沒有什麼不受用?”寶玉道:“沒有,隻是心上發煩。”襲人道:“今日學房裏去不去?”寶玉道:“我昨兒已經告了一天假了。今兒我要想園裏逛一天,散散心,隻是怕冷。你叫他們收拾一間房子,備下一爐香,擱下紙墨筆硯。你們隻管幹你們的,我自己靜坐半天才好。別叫他們來攪我。”麝月接著道:“二爺要靜靜兒的用工夫,誰敢來攪?”襲人道:“這麼著很好,也省得著了涼。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問:“你既懶怠吃飯,今日吃什麼,早說好,傳給廚房裏去。”寶玉道:“還是隨便罷,不必鬧的大驚小怪的。倒是要幾個果子擱在那屋裏,借點果子香。”襲人
道:“那個屋裏好?別的都不大幹淨。隻有
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間,因一向無人,還幹
淨——就是清冷些。”寶玉道:“不妨,
把火盆挪過去就是了。”襲人答應了。
正說著,隻見一個小丫頭端了
一個茶盤兒、一個碗、一雙牙箸,遞
給麝月,道:“這是剛才花姑娘要
的,廚房裏老婆子送了來了。”麝
月接了一看,卻是一碗燕窩湯,便
問襲人道:“這是姐姐要的麼?”襲
人笑道:“昨夜二爺沒吃飯,又翻騰
了一夜。想來今日早起,心裏必是
發空的,所以我告訴小丫頭們,叫廚
房裏做了這個來的。”襲人一麵叫小
丫頭放桌兒,麝月打發寶玉喝了,漱了口。
隻見秋紋走來,說道:“那屋裏已經
收拾妥了。但等著一時炭勁過了,二爺再進
去罷。”寶玉點頭,隻是一腔心事,懶怠說話。一時小丫頭來請,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寶玉道:“知道了。”又一個小丫頭回道:“早飯得了,二爺在那裏吃?”寶玉道:“就拿了來罷,不必累贅了。”小丫頭答應了自去。
一時端上飯來。寶玉笑了一笑,向襲人、麝月道:“我心裏悶得很,自己吃隻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們兩個同我一塊兒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這是二爺的高興,我們可不敢。”襲人道:“其實也使得,我們一處喝酒,也不止今日。隻是偶然替你解悶兒還使得,若認真這樣,還有什麼規矩體統呢?”說著三人坐下。寶玉在上首,襲人、麝月兩個打橫陪著。吃了飯,小丫頭端上漱口茶,兩個看著撤了下去。寶玉因端著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問道:“那屋裏收拾妥了麼?”麝月道:“頭裏就回過了,這回子又問!”
寶玉略坐了一坐,便過這間屋子來。親自點了一炷香,擺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關上了門。外麵襲人等都靜悄無聲。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道:
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