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其詞雲: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綢繆:這裏是心意纏綿的意思。。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時休,孰與話輕柔?東逝水,無複向西流。想像更無懷夢草懷夢草:據《洞冥記》載,漢武帝十分懷念已故的寵妃李夫人,東方朔覓得一株仙草,讓武帝夜間睡覺時佩在身上,便會夢見李夫人,遂稱為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
寫畢,就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靜靜兒等著,直待一炷香點盡了,才開門出來。襲人道:“怎麼出來了?想來又悶的慌了。”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裏煩,才找個地方兒靜坐坐兒。這會子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說著,一徑出來。
到了瀟湘館中,在院裏問道:“林妹妹在家裏呢麼?”紫鵑接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裏呢,請二爺到屋裏坐著。”寶玉同著紫鵑走進來。黛玉卻在裏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裏坐罷。”寶玉走到裏間門口,看見新寫的一副紫墨色泥金雲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寶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門去,笑問道:“妹妹做什麼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裏寫經,隻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因叫雪雁倒茶。寶玉道:“你別動,隻管寫。”說著,一麵看見中間掛著一幅單條,上麵畫著一個嫦娥,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邊略有些雲護,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鬥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道:“妹妹這幅《鬥寒圖》可是新掛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他們掛上的。”寶玉道:“是什麼出處?”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還要問人?”寶玉笑道:“我一時想不起,妹妹告訴我罷。”黛玉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致,卻好此時拿出來掛。”說著,又東瞧瞧,西走走。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
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是這麼客氣。”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係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
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那裏還去彈琴。”寶玉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裏彈出富貴壽考來的,隻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再者彈琴也得心裏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黛玉抿著嘴兒笑。寶玉指著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麼?怎麼這麼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夠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焦尾枯桐:《後漢書·蔡邕傳》載:蔡邕精通琴律,且擅製琴。一日,有人用枯桐木燒飯,蔡邕聽火裂聲,知其質料非凡,便索來製成古琴,音色極妙。因琴尾已燒焦,故名為焦尾。後遂以“焦尾枯桐”喻琴之上品者。,這鶴山、鳳尾鶴山、鳳尾、龍池、雁足:均為古琴部位名。鶴山,又名嶽山、琴鶴,琴首一端高起處架弦處。鳳尾,琴尾。龍池,琴底前部的矩形孔。雁足,琴腰底部的兩個木鈕。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牛旄:犛牛尾。古琴上漆的裂紋稱為斷紋,斷紋形如犛牛尾的被視為上品。似的麼?所以音韻也還清越。”寶玉道:“妹妹這幾天來作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後沒大作。”寶玉笑道:“你別瞞我。我聽見你吟的什麼‘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擱在琴裏,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有的沒有?”黛玉道:“你怎麼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就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麼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裏就到那裏,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裏像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一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裏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玉答應著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自己回來悶悶的坐著,心裏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正想著,紫鵑走來道:“姑娘,你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著,自己走到裏間屋裏床上歪著,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兒,你們自己去罷。”
紫鵑答應著出來,隻見雪雁一個人在那裏發呆。紫鵑走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會子也有了什麼心事了麼?”雪雁隻顧發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說道:“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聽,奇不奇。你可別言語。”說著,往屋裏努嘴兒。因自己先行,點著頭兒叫紫鵑同他出來,到門外平台底下,悄悄兒的道:“姐姐你聽見了麼?寶玉定了親了!”紫鵑聽見,唬了一跳,說道:“這是那裏來的話?隻怕不真罷!”雪雁道:“怎麼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隻咱們沒聽見。”紫鵑道:“你是那裏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麼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
紫鵑正聽時,隻聽得黛玉咳嗽了一聲,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他出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裏望望,不見動靜,才又悄悄兒的問道:“他到底怎麼說來?”雪雁道:“前兒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裏去道謝嗎?三姑娘不在屋裏,隻有侍書在那裏。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的淘氣來,他說:‘寶二爺怎麼好,隻會頑兒,全不像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麼呆頭呆腦。’我問他:‘定了沒有?’他說是:‘定了,是個什麼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裏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紫鵑側著頭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麼家裏沒有人說起?”雪雁道:“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書告訴了我,又叮囑:‘千萬不可露風,說出來隻道是我多嘴!’”把手往裏一指,“所以他麵前也不提。今日是你問起,我不犯瞞你。”
正說到這裏,隻聽鸚鵡叫喚,學著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嚇了一跳,回頭並不見有人,便罵了鸚鵡一聲。走進屋內,隻見黛玉喘籲籲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著問茶問水。黛玉問道:“你們兩個那裏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說著便走到炕邊,將身子一歪,仍舊倒在炕上,往裏躺下,叫把帳子撩下。紫鵑、雪雁答應出去。他兩個心裏疑惑方才的話隻怕被他聽了去了,隻好大家不提。
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裏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燈以後,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他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鵑隻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麼不真?”紫鵑道:“侍書怎麼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裏聽來的。”紫鵑道:“頭裏咱們說話,隻怕姑娘聽見。你看剛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隻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複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