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隻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裏嚷。鳳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見了,早垂手侍立,口裏請了安。鳳姐道:“你在這裏鬧什麼?”婆子道:“蒙奶奶們派我在這裏看守花果,我也沒有差錯,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鳳姐道:“為什麼呢?”婆子道:“昨兒我們家的黑兒跟著我到這裏頑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邊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兒早起,聽見他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他丟了什麼,他就問起我來了。”鳳姐道:“問了你一聲,也犯不著生氣呀?”婆子道:“這裏園子到底是奶奶家裏的,並不是他們家裏的。我們都是奶奶派的,賊名兒怎麼敢認呢?”鳳姐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少在我跟前嘮嘮叨叨的!你在這裏照看,姑娘丟了東西,你們就該問哪,怎麼說出這些沒道理的話來?把老林叫了來,攆出他去!”丫頭們答應了。

隻見邢岫煙趕忙出來,迎著鳳姐,陪笑道:“這使不得,沒有的事,事情早過去了。”鳳姐道:“姑娘,不是這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岫煙見婆子跪在地下告饒,便忙請鳳姐到裏邊去坐。鳳姐道:“他們這種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餘都沒上沒下的了。”岫煙再三替他討饒,隻說自己的丫頭不好。鳳姐道:“我看著邢姑娘的分上,饒你這一次!”婆子才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頭,才出去了。

這裏二人讓了坐。鳳姐笑問道:“你丟了什麼東西了?”岫煙笑道:“沒有什麼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兒,已經舊了的。我原叫他們找,找不著就罷了。這小丫頭不懂事,問了那婆子一聲,那婆子自然不依了。這都是小丫頭糊塗,不懂事,我也罵了幾句。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了。”鳳姐把岫煙內外一瞧,看見雖有些皮綿衣服,已是半新不舊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窩多半是薄的;至於房中、桌上擺設的東西,就是老太太拿來的,卻一些不動,收拾的幹幹淨淨。鳳姐心上便很愛敬他,說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緊,這時候冷,又是貼身的,怎麼就不問一聲兒呢?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

說了一回,鳳姐出來,各處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兒取了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一件鬆花色綾子一鬥珠兒的小皮襖、一條寶藍盤錦鑲花綿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時岫煙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場,雖有鳳姐來壓住,心上終

是不安。想起“許多姊妹們在這裏,沒有一個下人敢得罪他的。

獨自我這裏,他們言三語四,剛剛鳳姐來碰見。”想來想去,終

是沒意思,又說不出來。

正在吞聲飲泣,看見鳳姐那邊的豐兒

送衣服過來。岫煙一看,決不肯受。豐

兒道:“奶奶吩咐我說,姑娘要嫌是舊衣

裳,將來送新的來。”岫煙笑謝道:

“承奶奶的好意,隻是因我丟了衣

服,他就拿來,我斷不敢受!你拿

回去,千萬謝你們奶奶,承你奶奶

的情,我算領了。”倒拿個荷包給

了豐兒。那豐兒隻得拿了去了。

不多時,又見平兒同著豐兒

過來。岫煙忙迎著,問了好,讓了坐。

平兒笑說道:“我們奶奶說,姑娘特外

道的了不得。”岫煙道:“不是外道,實

在不過意。”平兒道:“奶奶說,姑娘要不收

這衣裳,不是嫌太舊,就是瞧不起我們奶奶。剛才說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煙紅著臉,笑謝道:“這樣說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讓了一回茶。

平兒同豐兒回去,將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老婆子,接著問好。平兒便問道:“你那裏來的?”婆子道:“那邊太太、姑娘叫我來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的安。我才剛在奶奶前問起姑娘來,說姑娘到園中去了。可是從邢姑娘那裏來麼?”平兒道:“你怎麼知道?”婆子道:“方才聽見說。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兒笑了一笑,說:“你回來坐著罷。”婆子道:“我還有事,改日再過來瞧姑娘罷。”說著走了。平兒回來,回複了鳳姐。不在話下。

且說薛姨媽家中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看見婆子回來,述起岫煙的事,寶釵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淚來。寶釵道:“都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幾天苦。如今還虧鳳姐姐不錯。咱們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們家裏人。”

說著,隻見薛蝌進來,說道:“大哥哥這幾年在外頭相與的都是些什麼人?連一個正經的也沒有,來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黨!我看他們那裏是不放心?不過將來探探消息兒罷咧。這兩天都被我幹出去了。以後吩咐了門上,不許傳進這種人來!”薛姨媽道:“又是蔣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蔣玉菡卻倒沒來,倒是別人。”薛姨媽聽了薛蝌的話,不覺又傷心起來,說道:“我雖有兒,如今就像沒有的了。就是上司準了,也是個廢人。你雖是我侄兒,我看你還比你哥哥明白些,我這後輩子全靠你了!你自己從今更要學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婦兒,家道不比往時了。人家的女孩兒出門子不是容易,再沒別的想頭,隻盼著女婿能幹,他就有日子過了。若邢丫頭也像這個東西——”說著把手往裏頭一指,道:“我也不說了。邢丫頭實在是個有廉恥有心計兒的,又守得貧、耐得富。隻是等咱們的事情過去了,早些把你們的正經事完結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還沒有出門子,這倒是太太煩心的一件事。至於這個,可算什麼呢?”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飯,想起“邢岫煙住在賈府園中,終是寄人籬下;況且又窮,日用起居,不想可知;況兼當初一路同來,模樣兒、性格兒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這種人,偏教他有錢,嬌養得這般潑辣;邢岫煙這種人,偏教他這樣受苦。閻王判命的時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悶來,也想吟詩一首,寫出來出出胸中的悶氣。又苦自己沒有工夫,隻得混寫道: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索居:獨處。。同在泥塗

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