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寫畢,看了一回,意欲拿來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見笑話。”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著解悶兒罷。”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來夾在書裏。又想自己年紀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見這樣飛災橫禍,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閨弱質,弄得這般淒涼寂寞。
正在那裏想時,隻見寶蟾推門進來,拿著一個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來讓坐。寶蟾笑著向薛蝌道:“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兒酒。大奶奶叫給二爺送來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費心。但是叫小丫頭們送來就完了,怎麼又勞動姐姐呢?”寶蟾道:“好說。自家人,二爺何必說這些套話?再者我們大爺這件事,實在叫二爺操心。大奶奶久已要親自弄點什麼兒謝二爺,又怕別人多心。二爺是知道的,咱們家裏都是言合意不合,送點子東西沒要緊,倒沒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講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兩樣果子、一壺酒,叫我親自悄悄兒的送來。”說著,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兒二爺再別說這些話,叫人聽著怪不好意思的。我們不過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著大爺就伏侍的著二爺,這有何妨呢?”薛蝌一則秉性忠厚,二則到底年輕,隻是向來不見金桂和寶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剛才寶蟾說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說道:“果子留下罷,這個酒兒,姐姐隻管拿回去。我向來在酒上實在很有限,擠住了,偶然喝一鍾,平日無事是不能喝的。難道大奶奶和姐姐還不知道麼?”寶蟾道:“別的我作得主,獨這一件事,我可不敢應。大奶奶的脾氣兒,二爺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說二爺不喝,倒要說我不盡心了!”薛蝌沒法,隻得留下。
寶蟾方才要走,又到門口往外看看,回過頭來向著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裏麵,說道:“他還隻怕要來親自給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訕訕的起來,因說道:“姐姐替我謝大奶奶罷,天氣寒,看涼著;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這些個禮。”寶蟾也不答言,笑著走了。
薛蝌始而以為金桂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過意,備此酒果,給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見了寶蟾這種鬼鬼祟祟、不尷不尬的光景,也覺了幾分。卻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裏就有別的講究了呢?或者寶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麼樣,卻指著金桂的名兒,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裏人,也不好。”忽又一轉念:“那金桂素性為人毫無閨閣理法;況且有時高興,打扮得妖調非常,自以為美,又焉知不是懷著壞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麼不對的地方兒,所以設下這個毒法兒,要把我拉在渾水裏,弄一個不清不白的名兒,也未可知。”想到這裏,索性倒怕起來。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忽聽窗外“撲哧”的笑了一聲,把薛蝌倒唬了一跳。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第九十一回縱淫心寶蟾工設計布疑陣寶玉妄談禪第九十一回縱淫心寶蟾工設計布疑陣寶玉妄談禪第 九 十 一 回縱淫心寶蟾工設計布疑陣寶玉妄談禪話說薛蝌正在狐疑,忽聽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寶蟾,定是金桂。隻不理他們,看他們有什麼法兒!”聽了半日,卻又寂然無聲。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門,剛要脫衣時,隻聽見窗紙上微微一響。薛蝌此時被寶蟾鬼混了一陣,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聽見窗紙微響,細看時,又無動靜,自己反倒疑心起來。掩了懷,坐在燈前,呆呆的細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塊,翻來覆去的細看。猛回頭,看見窗上紙濕了一塊,走過來覷著眼看時,冷不防外麵往裏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聽得“吱吱”的笑聲,薛蝌連忙把燈吹滅了,屏息而臥。隻聽外麵一個人說道:“二爺為什麼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這句話仍是寶蟾的語音。薛蝌隻不作聲,裝睡。又隔有兩句話時,又聽得外麵似有恨聲道:“天下那裏有這樣沒造化的人!”薛蝌聽了,是寶蟾又似是金桂的語音,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這一番意思。翻來覆去,直到五更後才睡著了。
剛到天明,早有人來扣門。薛蝌忙問:“是誰?”外麵也不答應。薛蝌隻得起來,開了門看時,卻是寶蟾,攏著頭發,掩著懷,穿一件片錦邊琵琶襟小緊身,上麵係一條鬆花綠半新的汗巾,下麵並未穿裙,正露著石榴紅灑花夾褲、一雙新繡紅鞋。原來寶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見,趕早來取家夥。薛蝌見他這樣打扮便走進來,心中又是一動,隻得陪笑問道:“怎麼這樣早就起來了?”寶蟾把臉紅著,並不答言,隻管把果子折在一個碟子裏,端著就走。
薛蝌見他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裏想道:“這也罷了。倒是他們惱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來纏。”於是把心放下,喚人舀水洗臉。自己打算在家裏靜坐兩天,一則養養心神;二則出去,怕人找他。原來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見薛家無人,隻有薛蝌在那裏辦事,年紀又輕,便生許多覬覦之心。也有想插在裏頭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狀子的,認得一二個書役的,要給他上下打點的;甚至有叫他在內趁錢趁錢:乘機從中撈錢。的;也有造作謠言恐嚇的。種種不一。薛蝌見了這些人,遠遠躲避,又不敢麵辭,恐怕激出意外之變,隻好藏在家中,聽候轉詳。不題。
且說金桂昨夜打發寶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寶蟾回來將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說了。金桂見事有些不大投機,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欲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可惜了這個人。心裏倒沒了主意,怔怔的坐著。那知寶蟾亦知薛蟠難以回家,正欲尋個頭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見金桂所為先已開了端了,他便樂得借風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撥。見薛蝌似非無情,又不甚兜攬,一時也不敢造次;後來見薛蝌吹燈自睡,大覺掃興。回來告訴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見金桂怔怔的,似乎無技可施,他也隻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裏那裏睡得著?翻來覆去,想出一個法子來:不如明兒一早起來,先去取了家夥,卻自己換上一兩件動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顯出一番嬌媚來,隻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裝出一番惱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移船泊岸:主動遷就的意思。,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見了薛蝌,仍是昨晚這般光景,並無邪僻之意。自己隻得以假為真,端了碟子回來,卻故意留下酒壺,以為再來搭轉之地。
隻見金桂問道:“你拿東西去,有人碰見麼?”寶蟾道:“沒有。”“二爺也沒問你什麼?”寶蟾道:“也沒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著,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隻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別人可瞞,寶蟾如何能瞞?不如我分惠於他,他自然沒有不盡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腳作腳:此處意為暗通消息,牽線搭橋。,倒不如和他商量一個穩便主意。”因帶笑說道:“你看二爺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寶蟾道:“倒像個糊塗的人。”金桂聽了笑道:“你如何說起爺們來了?”寶蟾也笑道:“他辜負奶奶的心,我就說得他!”金桂道:“他怎麼辜負我的心?你倒得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東西吃,他倒不吃,這不是辜負奶奶的心麼!”說著,卻把眼溜著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別胡想。我給他送東西,為大爺的事不辭勞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說瞎話,所以問你。你這些話向我說,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是跟奶奶的,還有兩個心麼?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頑的!”金桂也覺得臉飛紅了,因說道:“你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想來你心裏看上了,卻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寶蟾道:“隻是奶奶那麼想罷咧,我倒是替奶奶難受。奶奶要真瞧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奶奶想,那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羅張羅。他是個小叔子,又沒娶媳婦兒,奶奶就多盡點心兒,和他貼個好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過幾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奶奶;那時奶奶再備點東西兒在咱們屋裏,我幫著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應,咱們索性鬧起來,就說他調戲奶奶,他害怕,他自然得順著咱們的手兒;他再不應,他也不是人,咱們也不至白丟了臉麵。奶奶想怎麼樣?”金桂聽了這話,兩顴早已紅暈了,笑罵道:“小蹄子,你倒偷過多少漢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爺在家時離不開你!”寶蟾把嘴一撇,笑說道:“罷喲!人家倒替奶奶拉纖,奶奶倒往我們說這個話咧!”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少覺安靜。
當日寶蟾自去取了酒壺,仍是穩穩重重一臉的正氣。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後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錯想了他們,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負了他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後倒要和自己也鬧起來,豈非自惹的呢?過了兩天,甚覺安靜。薛蝌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連眼皮兒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兒的趕著。薛蝌見這般光景,反倒過意不去。這且不表。
且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幾天安靜,待人忽親熱起來,一家子都為罕事。薛姨媽十分歡喜,想到“必是薛蟠娶這媳婦時衝犯了什麼,才敗壞了這幾年。目今鬧出這樣事來,虧得家裏有錢、賈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婦兒忽然安靜起來,或者是蟠兒轉過運氣來了,也未可知。”於是自己心裏倒以為希有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