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道:“別提他了,你隻說邢妹妹吧,自從我們這裏連連的有事,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你們家這麼一件大事,怎麼就草草的完了,也沒請親喚友的?”寶釵道:“你這話又是迂了。我們家的親戚隻有咱們這裏和王家最近。王家沒了什麼正經人了;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沒請,就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別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你沒過去,如何知道?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許了我二哥哥,我媽媽原想要體體麵麵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一則為我哥哥在監裏,二哥哥也不肯大辦;二則為咱家的事;三則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忒苦,又加著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點的,他也實在難受。所以我和媽媽說了,便將將就就的娶了過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比親媳婦還強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雖說是窮些,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來不免悲傷。況且常打發人家裏來要使用,多虧二哥哥在外頭賬頭兒上討來應付他的。我聽見說城裏有幾處房子已經典去,還剩了一所在那裏,打算著搬去住。”寶玉道:“為什麼要搬?住在這裏,你來去也便宜些;若搬遠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寶釵道:“雖說是親戚,到底各自的穩便些。哪裏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的呢?”

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咽了氣了。所有的人多過去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寶玉聽了,也掌不住跺腳要哭。寶釵雖也悲戚,恐寶玉傷心,便說:“有在這裏哭的,不如到那邊哭去。”於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裏,隻見好些人圍著哭呢。寶釵走到跟前,見鳳姐已經停床,便大放悲聲。寶玉也拉著賈璉的手大哭起來,賈璉也重新哭泣。平兒等因見無人勸解,隻得含悲上來勸止了。眾人都悲哀不止。賈璉此時手足無措,叫人傳了賴大來,叫他辦理喪事,自己回明了賈政去,然後行事。但是手頭不濟,諸事拮據,又想起鳳姐素日來的好處,更加悲哭不已;又見巧姐哭的死去活來,越發傷心。哭到天明,即刻打發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

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後,王子勝又是無能的人,任他胡為,已鬧得六親不和。今知妹子死了,隻得趕著過來哭了一場。見這裏諸事將就,心下便不舒服,說:“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好幾年家,也沒有什麼錯處,你們家該認真的發送發送才是,怎麼這時候諸事還沒有齊備?”賈璉本與王仁不睦,見他說些混賬話,知他不懂的什麼,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兒巧姐過來,說:“你娘在時,本來辦事不周到,隻知道一味地奉承老太太,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裏。外甥女兒,你也大了,看見我曾經沾染過你們沒有?如今你娘死了,諸事要聽著舅舅的話,你母親娘家的親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親的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隻有重別人。那年什麼尤姨娘死了,我雖不在京,聽見人說花了好些銀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將就辦去嗎?你也不快些勸勸你父親!”巧姐兒道:“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隻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現在手裏沒錢,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你的東西還少嗎?”巧姐道:“舊年抄去,何嚐還了呢?”王仁道:“你也這樣說?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你該拿出來。”巧姐又不好說父親用去,隻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過是你要留著做嫁妝罷咧。”巧姐聽了,不敢回言,隻氣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平兒生氣說道:“舅老爺有話,等我們二爺進來再說。姑娘這麼點年紀,他懂的什麼?”王仁道:“你們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們就好為王了!我並不要什麼,好看些也是你們的臉麵!”說著,賭氣坐著。巧姐滿懷的不舒服,心想:“我父親並不是沒情。我媽媽在時,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如今說得這樣幹淨!”於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豈知王仁心裏想來,他妹妹不知攢積了多少,“雖說抄了家,那屋裏的銀子還怕少嗎?必是怕我來纏他們,所以也幫著這麼說,這小東西兒也是不中用的。”從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兒了。

賈璉並不知道,隻忙著弄銀錢使用。外頭的大事叫賴大辦了,裏頭也要用好些錢,一時實在不能張羅。平兒知他著急,便叫賈璉道:“二爺也別過於傷了自己的身子。”賈璉道:“什麼身子?現在日用的錢都沒有,這件事怎麼辦?偏有個糊塗行子又在這裏蠻纏,你想有什麼法兒!”平兒道:“二爺也不用著急。若說沒錢使喚,我還有些東西,舊年幸虧沒有抄去,在裏頭。二爺要,就拿去當著使喚罷。”賈璉聽了,心想難得這樣,便笑道:“這樣更好,省得我各處張羅。等我銀子弄到手了還你。”平兒道:“我的也是奶奶給的,什麼還不還?隻要這件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賈璉心裏倒著實感激他,便將平兒的東西拿了去當錢使用,諸凡事情便與平兒商量。秋桐看著心裏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裏頭便說:“平兒沒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爺的人,他怎麼就越過我去了呢?”平兒也看出來了,隻不理他。倒是賈璉一時明白,越發把秋桐嫌了,一時有些煩惱,便拿著秋桐出氣。邢夫人知道,反說賈璉不好。賈璉忍氣。不題。

再說鳳姐停了十餘天,送了殯。賈政守著老太太的孝,總在外書房。那時清客、相公漸漸的都辭去了,隻有個程日興還在那裏,時常陪著說說話兒。提起“家運不好,一連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頭,家計一天難似一天。外頭東莊地畝也不知道怎麼樣,總不得了呀!”程日興道:“我在這裏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裏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外頭又有些債務,前兒又破了好些財,要想衙門裏緝賊追贓是難事。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除非傳那些管事的來,派一個心腹的人各處去清查清查,該去的去,該留的留,有了虧空,著在經手的身上賠補,這就有了數兒了。那一座大的園子,人家是不敢買的,這裏頭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裏。這都是家人的弊。此時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著,不好的便攆了,這才是道理。”賈政點頭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說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兒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來,哪能一一親見親知?況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這些了;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沒的,我還摸不著呢。”程日興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別家的,這樣的家計,就窮起來,十年五載還不怕,便向這些管家的要也就夠了。我聽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賈政道:“一個人若要使起家人們的錢來,便了不得了!隻好自己儉省些。但是冊子上的產業,若是實有還好,生怕有名無實了。”程日興道:“老世翁所見極是。晚生為什麼說要查查呢?”賈政道:“先生必有所聞。”程日興道:“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語的。”賈政聽了,便知話裏有因,便歎道:“我家自祖父以來都是仁厚的,從沒有刻薄過下人。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裏行出主子樣兒來,又叫人笑話。”

兩人正說著,門上的進來回道:“江南甄老爺到來了。”賈政便問道:“甄老爺進京為什麼?”那人道:“奴才也打聽了,說是蒙聖恩起複了。”賈政道:“不用說了,快請吧。”那人出去,請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