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名叫甄應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勳之後。原與賈府有親,素來走動的。因前年掛誤革了職,動了家產。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賜還世職,行取行取:明代,地方官有政績者,經上司保舉,由吏部行文調取進京考選,補授京官,或奉旨召見,均稱“行取”。來京陛見。知道賈母新喪,特備祭禮,擇日到寄靈的地方拜奠,所以先來拜望。賈政有服不能遠接,在外書房門口等著。那位甄老爺一見,便悲喜交集,因在製中不便行禮,便拉著了手敘了些闊別思念的話。然後分賓主坐下,獻了茶,彼此又將別後事情的話說了。賈政問道:“老親翁幾時陛見的?”甄應嘉道:“前日。”賈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溫諭。”甄應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下了好些旨意。”賈政道:“什麼好旨意?”甄應嘉道:“近來越寇猖獗,海疆一帶小民不安,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撫,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謹備瓣香至靈前拜奠,稍盡微忱。”賈政即忙叩首拜謝,便說:“老親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聖心,下安黎庶,誠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親睹奇才,隻好遙聆捷報。現在鎮海統製是弟舍親,會時務望青照青照:重視並格外關照之意。。”甄應嘉道:“老親翁與統製是什麼親戚?”賈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糧道任時,將小女許配與統製少君,結縭已經三載。因海口案內未清,繼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後,拜懇便中請為一視。弟即修數行數行:代指書信。,煩尊紀尊紀:指對方的仆人,表示對對方的尊敬。帶去,便感激不盡了。”甄應嘉道:“兒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親翁的事:日蒙聖恩召取來京,因小兒年幼,家下乏人,將賤眷全帶來京。我因欽限迅速,晝夜先行,賤眷在後緩行,到京尚需時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將來賤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見。如可進教,遇有姻事可圖之處,望乞留意為感。”賈政一一答應。那甄應嘉又說了幾句話,就要起身,說:“明日在城外再見。”賈政見他事忙,諒難再坐,隻得送出書房。

賈璉、寶玉早已伺候在那裏代送,因賈政未叫,不敢擅入。甄應嘉出來,兩人上去請安。應嘉一見寶玉,呆了一呆,心想:“這個怎麼甚像我家寶玉?隻是渾身縞素。”因問:“至親久闊,爺們都不認得了。”賈政忙指賈璉道:“這是家兄名赦之子璉二侄兒。”又指著寶玉道:“這是第二小犬,名叫寶玉。”應嘉拍手道奇:“我在家聽見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名叫寶玉。因與小兒同名,心中甚為罕異。後來想著這個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豈知今日一見,不但麵貌相同,且舉止一般,這更奇了!”問起年紀,比這裏的哥兒略小一歲。賈政便因提起“承屬包勇,問及令郎哥兒與小兒 同名”的話述了一遍。應嘉因屬意寶玉,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得妥,隻連連的稱道:“真真罕異!”因又拉了寶玉的手,極致殷勤;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急須預備長行,勉強分手徐行。賈璉、寶玉送出,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的話。及至登車去後,賈璉、寶玉回來見了賈政,便將應嘉問的話回了一遍。賈政命他二人散去。賈璉又去張羅算明鳳姐喪事的賬目。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寶釵,說是:“常提的甄寶玉,我想一見不能,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了。我還聽得說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來拜望我老爺呢;又人人說和我一模一樣的,我隻不信。若是他後兒到了咱們這裏來,你們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寶釵聽了道:“噯,你說話怎麼越發不留神了!什麼男人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還叫我們瞧去嗎!”寶玉聽了,知是失言,臉上一紅,連忙地還要解說。

不知何話,下回分解。第一百十五回惑偏私惜春矢素誌證同類寶玉失相知第一百十五回惑偏私惜春矢素誌證同類寶玉失相知第 一 百 十 五 回惑偏私惜春矢素誌證同類寶玉失相知話說寶玉為自己失言被寶釵問住,想要掩飾過去。隻見秋紋進來說:“外頭老爺叫二爺呢。”寶玉巴不得一聲,便走了。去到賈政那裏,賈政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現在你穿著孝,不便到學裏去。你在家裏,必要將你念過的文章溫習溫習。我這幾天倒也閑著,隔兩三日要作幾篇文章我瞧瞧,看你這些時進益了沒有。”寶玉隻得答應著。賈政又道:“你環兄弟、蘭侄兒,我也叫他們溫習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們,那可就不成事了!”寶玉不敢言語,答應了個“是”,站著不動。賈政道:“去罷!”寶玉退了出來,正撞見賴大諸人拿著些冊子進來。

寶玉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寶釵問了,知道叫他做文章,倒也喜歡。惟有寶玉不願意,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靜靜心,見有兩個姑子進來。寶玉看是地藏庵的,來和寶釵說:“請二奶奶安。”寶釵待理不理的說:“你們好?”因叫人來:“倒茶給師父們喝。”寶玉原要和那姑子說話,見寶釵似乎厭惡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寶釵是個冷人,也不久坐,辭了要去。寶釵道:“再坐坐去罷。”那姑子道:“我們因在鐵檻寺做了功德,好些時沒來請太太、奶奶們的安。今日來了,見過了奶奶、太太們,還要看四姑娘呢。”寶釵點頭,由他去了。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裏,見了彩屏,說:“姑娘在那裏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這幾天飯都沒吃,隻是歪著。”那姑子道:“為什麼?”彩屏道:“說也話長。你見了姑娘,隻怕他便和你說了。”惜春早已聽見,急忙坐起來說:“你們兩個人好啊!見我們家事差了,便不來了。”那姑子道:“阿彌陀佛!有也是施主,沒也是施主。別說我們是本家庵裏的,受過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們都見了,隻沒有見姑娘,心裏惦記,今兒是特特的來瞧姑娘來的。”惜春便問起水月庵的姑子來。那姑子道:“他們庵裏鬧了些事,如今門上也不肯常放進來了。”便問惜春道:“前兒聽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麼跟了人去了?”惜春道:“哪裏的話?說這個話的人提防著割舌頭!人家遭了強盜搶去,怎麼還說這樣的壞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的為人怪僻,隻怕是假惺惺罷。在姑娘麵前我們也不好說的。那裏像我們這些粗夯人,隻知道諷經念佛,給人家懺悔,也為著自己修個善果。”惜春道:“怎麼樣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們家這樣善德人家兒不怕,若是別人家,那些誥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輩子的榮華。到了苦難來了,可就救不得了。隻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遇見人家有苦難的就慈心發動,設法兒救濟。為什麼如今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呢!我們修了行的人,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著呢,隻是沒有險難的了,雖不能成佛作祖,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像如今脫生了個女人胎子,什麼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姑娘你還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們,出了門子,這一輩子跟著人是更沒法兒的。若說修行,也隻要修得真。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話說得合在機上,也顧不得丫頭們在這裏,便將尤氏待他怎樣,前兒看家的事說了一遍,並將頭發指給他瞧,道:“你打諒我是什麼沒主意、戀火坑的人麼?早有這樣的心,隻是想不出道兒來。”那姑子聽了,假作驚慌道:“姑娘再別說這個話!珍大奶奶聽見,還要罵殺我們,攆出庵去呢!姑娘這樣人品,這樣人家,將來配個好姑爺,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惜春不等說完,便紅了臉,說:“珍大奶奶攆得你,我就攆不得嗎?”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說道:“姑娘別怪我們說錯了話,太太、奶奶們那裏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時鬧出沒意思來倒不好。我們倒是為姑娘的話。”惜春道:“這也瞧罷咧!”彩屏等聽這話頭不好,便使個眼色兒給姑子,叫他走。那姑子會意,本來心裏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辭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諒天下就是你們一個地藏庵嗎!”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見事不妥,恐擔不是,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說:“四姑娘鉸頭發的念頭還沒有息呢。他這幾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提防些,別鬧出事來,那會子歸罪我們身上。”尤氏道:“他那裏是為要出家?他為的是大爺不在家,安心和我過不去!也隻好由他罷了。”彩屏等沒法,也隻好常常勸解。豈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飯,隻想鉸頭發。彩屏等吃不住,隻得到各處告訴。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勸了好幾次,怎奈惜春執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訴賈政,隻聽外頭傳進來說:“甄家的太太帶了他們家的寶玉來了。”眾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處坐下。眾人行禮,敘些寒溫,不必細述。隻言王夫人提起甄寶玉與自己的寶玉無二,要請甄寶玉進來一見。傳話出來,回來說道:“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說的投了機了,打發人來請我們二爺三爺,還叫蘭哥兒,在外頭吃飯,吃了飯進來。”說畢,裏頭也便擺飯。不題。

且說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與寶玉一樣,試探他的文才,竟應對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警勵他們;再者到底叫寶玉來比一比。寶玉聽命,穿了素服,帶了兄弟、侄兒出來。見了甄寶玉,竟是舊相識一般;那甄寶玉也像哪裏見過的。兩人行了禮,然後賈環、賈蘭相見。本來賈政席地而坐,要讓甄寶玉在椅子上坐。甄寶玉因是晚輩,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鋪了褥子坐下。如今寶玉等出來,又不能同賈政一處坐著,為甄寶玉又是晚一輩,又不好叫寶玉等站著。賈政知是不便,站著又說了幾句話,叫人擺飯,說:“我失陪,叫小輩兒陪著,大家說說話兒,好叫他們領領大教。”甄寶玉遜謝道:“老伯大人請便,侄兒正欲領世兄們的教呢。”賈政回複了幾句,便自往內書房去。那甄寶玉反要送出來,賈政攔住。寶玉等先搶了一步出了書房門檻,站立著看賈政進去,然後進來,讓甄寶玉坐下。彼此套敘了一回,諸如久慕渴想的話,也不必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