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正走時,隻見一人手提寶劍,迎麵攔住,說:“那裏走!”唬得寶玉驚惶無措,仗著膽抬頭一看,卻不是別人,就是尤三姐。寶玉見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麼你也來逼起我來了?”那人道:“你們弟兄沒有一個好人,敗人名節,破人婚姻。今兒你到這裏,是不饒你的了!”寶玉聽去話頭不好,正自著急,隻聽後麵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攔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兒見了,必定要一劍斬斷你的塵緣!”寶玉聽了益發著忙,又不懂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隻得回頭要跑。豈知身後說話的並非別人,卻是晴雯。寶玉一見,悲喜交集,便說:“我一個人走迷了道兒,遇見仇人。我要逃回,卻不見你們一人跟著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帶我回家去吧。”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並不難為你。”寶玉滿腹狐疑,隻得問道:“姐姐說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時不必問,到了那裏自然知道。”寶玉沒法,隻得跟著走。細看那人背後舉動,恰是晴雯,那麵目、聲音是不錯的了,怎麼他說不是?我此時心裏模糊。且別管他,到了那邊,見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時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腸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

正想著,不多時到了一個所在,隻見殿宇精致,彩色輝煌,庭中一叢翠竹,戶外數本蒼鬆。廊簷下立著幾個侍女,都是宮妝打扮,見了寶玉進來,便悄悄的說道:“這就是神瑛侍者麼?”引著寶玉的說道:“就是。你快進去通報罷。”有一侍女笑著招手,寶玉便跟著進去。過了幾層房舍,見一正房,珠簾高掛。那侍女說:“站著候旨。”寶玉聽了,也不敢則聲,隻得在外等著。那侍女進去不多時,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卷起珠簾。隻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端坐在內。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說道:“妹妹在這裏,叫我好想!”那簾外的侍女悄叱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說猶未了,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寶玉此時欲待進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問明,見那些侍女並不認得,又被驅逐,無奈出來。心想要問晴雯,回頭四顧,並不見有晴雯。心下狐疑,隻得怏怏出來,又無人引著;正欲找原路而去,卻又找不出舊路了。

正在為難,見鳳姐站在一所房簷下招手。寶玉看見,喜歡道:“可好了,原來回到自己家裏了!我怎麼一時迷亂如此?”急奔前來,說:“姐姐在這裏麼?我被這些人捉弄到這個分兒,林妹妹又不肯見我,不知何原故?”說著,走到鳳姐站的地方,細看起來並不是鳳姐,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寶玉隻得立住腳,要問:“鳳姐姐在那裏?”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裏去了。寶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進去,隻得呆呆地站著,歎道:“我今兒得了什麼不是,眾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來。

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鞭趕來,說:“是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快走出去!”寶玉聽得,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遠望見一群女子說笑前來。寶玉看時,又像是迎春等一幹人走來。心裏喜歡,叫道:“我迷住在這裏,你們快來救我!”正嚷著,後麵力士趕來。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像,也來追撲。

寶玉正在情急,隻見那送玉來的和尚,手裏拿著一麵鏡子一照,說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來救你!”登時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寶玉拉著和尚說道:“我記得是你領我到這裏,你一時又不見了。看見了好些親人,隻是都不理我,忽又變作鬼怪。到底是夢是真,望老師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這裏,曾偷看什麼東西沒有?”寶玉一想道:“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瞞得他?況且正要問個明白。”便道:“我倒見了好些冊子來著。”那和尚道:“可又來,你見了冊子,還不解麼?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隻要把曆過的事情細細記著,將來我與你說明。”說著,把寶玉狠命的一推,說:“回去罷!”寶玉站不住腳,一交跌倒,口裏嚷道:“阿喲!”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聽見寶玉蘇來,連忙叫喚。寶玉睜眼看時,仍躺在炕上,見王夫人、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定神一想,心裏說道:“是了,我是死去過來的。”遂把神魂所曆的事呆呆的細想,幸喜多還記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隻道舊病複發,便好延醫調治,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政,說是“寶玉回過來了,頭裏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說出話來,不用備辦後事了。”賈政聽了,即忙進來看視,果見寶玉蘇來,便道:“沒的癡兒,你要唬死誰嗎!”說著,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又歎了幾口氣,仍出去叫人請醫生診脈服藥。這裏麝月正思自盡,見寶玉一過來,也放了心。

隻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叫他喝了幾口,漸漸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沒有說麝月,隻叫人仍把那玉交給寶釵,給他戴上,“想起那和尚來,這玉不知那裏找來的?也是古怪!怎麼一時要銀,一時又不見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寶釵道:“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去的影響,那玉並不是找來的。頭裏丟的時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裏,怎麼能取得了去?”寶釵道:“既可送來,就可取去。”襲人、麝月道:“那年丟了玉,林大爺測了個字,後來二奶奶過了門,我還告訴過二奶奶,說測的那字是什麼‘賞’字。二奶奶還記得麼?”寶釵想道:“是了,你們說測的是當鋪裏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個和尚的‘尚’字在上頭,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麼!”王夫人道:“那和尚本來古怪。那年寶玉病的時候,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解,說的就是這塊玉了。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曆;況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裏含著的。古往今來,你們聽見過這麼第二個麼?隻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是怎麼著,就連咱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麼著。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說到這裏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淚來。

寶玉聽了,心裏卻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隻不言語,心裏細細的記憶。那時惜春便說道:“那年失玉,還請妙玉請過仙,說是‘青埂峰下倚古鬆’,還有什麼‘入我門來一笑逢’的話。想起來,‘入我門’三字大有講究,佛教的法門最大,隻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寶玉聽了,又冷笑幾聲。寶釵聽了,不覺的把眉頭兒肐揪著發起怔來。尤氏道:“偏你一說又是佛門了,你出家的念頭還沒有歇麼?”惜春笑道:“不瞞嫂子說,我早已斷了葷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彌陀佛,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惜春聽了,也不言語。寶玉想起“青燈古佛前”的詩句,不禁連歎幾聲;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詩句來,拿眼睛看著襲人,不覺又流下淚來。眾人都見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隻道是他的舊病。豈知寶玉觸處機來,竟能把偷看冊上詩句俱牢牢記住了,隻是不說出來,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裏了。暫且不題。

且說眾人見寶玉死去複生,神氣清爽,又加連日服藥,一天好似一天,漸漸的複原起來。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現在丁憂無事,想起賈赦不知幾時遇赦,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終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賈璉來商議。賈璉便道:“老爺想得極是。如今趁著丁憂,幹了一件大事更好,將來老爺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親不在家,侄兒呢又不敢僭越。老爺的主意很好,隻是這件事也得好幾千銀子。衙門裏緝贓,那是再緝不出來的。”賈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隻為大爺不在家,叫你來商議商議怎麼個辦法。你是不能出門的,現在這裏沒有人,我為是好幾口材都要帶回去的,一個人怎麼樣的照應呢?想起把蓉哥兒帶了去;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也在裏頭;還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遺言,說跟著老太太一塊兒回去的。我想,這一項銀子隻好在那裏挪借幾千,也就夠了。”賈璉道:“如今的人情過於淡薄。老爺呢,又丁憂;我們老爺呢,又在外頭,一時借是借不出來的了,隻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賈政道:“住的房子是官蓋的,那裏動得?”賈璉道:“住房是不能動的。外頭還有幾所可以出脫的,等老爺起複後再贖也使得。將來我父親回來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贖的。隻是老爺這麼大年紀,辛苦這一場,侄兒們心裏實不安。”賈政道:“老太太的事,是應該的。隻要你在家謹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賈璉道:“老爺這倒隻管放心,侄兒雖糊塗,斷不敢不認真辦理的。況且老爺回南,少不得多帶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這點子費用還可以過的來。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必經過賴尚榮的地方,可也叫他出點力兒。”賈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幫什麼?”賈璉答應了“是”,便退出來打算銀錢。

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擇了發引長行發引長行:發引,舊時出殯,靈車啟行,送喪者執紼前導,稱做發引。的日子,就要起身。寶玉此時身體複元,賈環、賈蘭倒認真念書。賈政都交付給賈璉,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頭。環兒是有服的,不能入場;蘭兒是孫子,服滿了也可以考的;務必叫寶玉同著侄兒考去。能夠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賈璉等唯唯應命。賈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說了好些話,才別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幾天經,就發引下船,帶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沒有驚動親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來。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課來;那寶釵、襲人時常勸勉,自不必說。哪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隻是眾人不大理會,寶玉也並不說出來。

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裏啼哭,想著:“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著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隻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我想女孩子們多半是癡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看將來怎樣結局!”

正想著,隻見五兒走來瞧他,見紫鵑滿麵淚痕,便說:“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見。頭裏聽著寶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進來了,盡心竭力地伏侍了幾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如今索性連正眼兒也都不瞧了。”紫鵑聽他說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這小蹄子,你心裏要寶玉怎麼個樣兒待你才好?女孩兒家,也不害臊!連名公正氣的屋裏人瞧著,他還沒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著拿個指頭往臉上抹著,問道:“你到底算寶玉的什麼人哪?”那五兒聽了,自知失言,便飛紅了臉,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樣看待”,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隻聽院門外亂嚷說:“外頭和尚又來了,要那一萬銀子呢!太太著急,叫璉二爺和他講去,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

不知怎樣打發那和尚,下回分解。第一百十七回阻超凡佳人雙護玉欣聚黨惡子獨承家第一百十七回阻超凡佳人雙護玉欣聚黨惡子獨承家第 一 百 十 七 回阻超凡佳人雙護玉欣聚黨惡子獨承家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嘴裏亂嚷道:“我的師父在哪裏?”叫了半天,並不見有和尚,隻得走到外麵,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師父進去。”李貴聽了鬆了手,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去。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裏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那僧說:“我不要你們接待,隻要銀子,拿了來我就走。”寶玉聽來又不像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混身醃臢破爛,心裏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麵錯過。我且應了他謝銀,並探探他的口氣。”便說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家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裏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僧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隻是自己的底裏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要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了。”寶玉也不答言,往裏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