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裏,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裏才是。”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
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隻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聘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裏,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隻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仆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開箱:舊時女子嫁到夫家後,首次打開陪嫁的箱櫃妝奩,向夫家親屬贈送物品,稱作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隻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鬆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歎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為民褫(chǐ)籍為民:革去官職祿籍,貶為平民百姓。。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隻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裏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麵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歎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複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裏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
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麵。”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複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煆煉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
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曆,又何以情迷至此?複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曆曆生平,如何不誤?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複原之理呢?”雨村聽著,卻不明白了,知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歎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隻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蘇小:即蘇小小,六朝南齊錢塘著名歌妓。,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口孽:佛語,指妄語,惡口等。。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裏,不覺拈須長歎,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複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邀雨村共食。
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宗祧(tiāo):即宗廟。宙。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隻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緲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
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裏,上麵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麵偈文後又曆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複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圓覺:佛家語。指所覺悟之道(智慧、功行)已達到圓滿完美、毫無缺漏的境地。,也可謂無複遺憾了。隻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閑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意謂塵世如夢,令人煩惱,不如借杜鵑“不如歸去”的鳴叫驚醒癡夢,尋找塵世外的歸宿。;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意謂山神好客,聽任頑石歸化。,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饒口謀衣之輩,那有閑情更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閑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複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接來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隻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新鮮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隻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裏翻閱曆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裏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魯魚亥豕:意謂因文字字形相近而傳寫論誤。“魯”與“魚”、“亥”與“豕”字形相近。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誌,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膠柱鼓瑟:鼓瑟者欲調節音之高低,須轉動弦柱,若用膠粘死弦柱,音則無法調節。比喻拘泥而不知變通。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麵走著,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 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雲: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