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既定,玄德欲將成都有名田宅,分賜諸官。趙雲諫曰:“益州人民,屢遭兵火,田宅皆空;今當歸還百姓,令安居複業,民心方服;不宜奪之為私賞也。”玄德大喜,從其言。使諸葛軍師定擬治國條例,刑法頗重。法正曰:“昔高祖約法三章,黎民皆感其德。願軍師寬刑省法,以民望。”慰孔明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用法暴虐,萬民皆怨,故高祖以寬仁得之。今劉璋暗弱,德政不舉,威刑不肅,君臣之道,漸以陵替陵替:紀綱廢弛,上下失序。。寵之以位,位極則殘;順之以恩,恩竭則慢。所以致弊,實由於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恩榮並濟,上下有節。為治之道,於斯著矣。”法正拜服。自此軍民安堵安堵:安居,秩序照常、沒有變亂。。四十一州地麵,分兵鎮撫,並皆平定。法正為蜀郡太守,凡平日一餐之德,睚眥之怨睚眥之怨:睚眥,瞪眼。指小怨小忿。,無不報複。或告孔明曰:“孝直太橫,宜稍斥之。”孔明曰:“昔主公困守荊州,北畏曹操,東憚孫權,賴孝直為之輔翼,遂翻然翱翔,不可複製。今奈何禁止孝直,使不得少行其意耶?”因竟不問。法正聞之,亦自斂戢斂戢(jí):斂,收縮;戢,止息。指約束行動。。
一日,玄德正與孔明閑敘,忽報雲長遣關平來謝所賜金帛。玄德召入。平拜罷,呈上書信曰:“父親知馬超武藝過人,要入川來與之比試高低。教就稟伯父此事。”玄德大驚曰:“若雲長入蜀,與孟起比試,勢不兩立。”孔明曰:“無妨。亮自作書回之。”玄德隻恐雲長性急,便教孔明寫了書,發付關平星夜回荊州。平回至荊州,雲長問曰:“我欲與馬孟起比試,汝曾說否?”平答曰:“軍師有書在此。”雲長拆開視之。其書曰:
亮聞將軍欲與孟起分別高下,以亮度之,孟起雖雄烈過人,亦乃黥布、彭越黥布、彭越:黥布,本名英布,原為項羽部下猛將,後歸劉邦,西漢開國功臣。彭越:秦末起義將領,後歸劉邦,西漢開國功臣。之徒耳;當與翼德並驅爭先,猶未及美髯公之絕倫超群也。今公受任守荊州,不為不重;倘一入川,若荊州有失,罪莫大焉。惟冀明照。
雲長看畢,自綽其髯笑曰:“孔明知我心也。”將書遍示賓客,遂無入川之意。
卻說東吳孫權,知玄德並吞西川,將劉璋逐於公安,遂召張昭、顧雍商議曰:“當初劉備借我荊州時,說取了西川,便還荊州。今已得巴蜀四十一州,須用取索漢上諸郡。如其不還,即動幹戈。”張昭曰:“吳中方寧,不可動兵。昭有一計,使劉備將荊州雙手奉還主公。”正是:
西蜀方開新日月,東吳又索舊山川。
未知其計如何,且看下文分解。第六十六回關雲長單刀赴會伏皇後為國捐生第六十六回關雲長單刀赴會伏皇後為國捐生第 六 十 六 回關雲長單刀赴會伏皇後為國捐生卻說孫權要索荊州。張昭獻計曰:“劉備所倚仗者,諸葛亮耳。其兄諸葛瑾今仕於吳, 何不將瑾老小執下,使瑾入川告其弟, 令勸劉備交割荊州:‘如其不還,必累及我老小。’亮念同胞之情,必然應允。”權曰:“諸葛瑾乃誠實君子,安忍拘其老小?”昭曰:“明教知是計策,自然放心。”權從之,召諸葛瑾老小,虛監在府;一麵修書,打發諸葛瑾往西川去。
不數日,早到成都,先使人報知玄德。玄德問孔明曰:“令兄此來為何?”孔明曰:“來索荊州耳。”玄德曰:“何以答之?”孔明曰:“隻須如此如此。”
計會已定,孔明出郭接瑾。不到私宅,徑入賓館。參拜畢,瑾放聲大哭。亮曰: “兄長有事但說。何故發哀?”瑾曰:“吾一家老小休矣!” 亮曰:“莫非為不還荊州乎?因弟之故,執下兄長老小,弟心何安?兄休憂慮,弟自有計還荊州便了。”瑾大喜,即同孔明入見玄德,呈上孫權書。玄德看了,怒曰:“孫權既以妹嫁我,卻乘我不在荊州,竟將妹子潛地取去,情理難容!我正要大起川兵,殺下江南,報我之恨,卻還想來索荊州乎!”孔明哭拜於地,曰:“吳侯執下亮兄長老小,倘若不還,吾兄將全家被戮。兄死,亮豈能獨生?望主公看亮之麵,將荊州還了東吳,全亮兄弟之情!”玄德再三不肯,孔明隻是哭求。玄德徐徐曰:“既如此,看軍師麵,分荊州一半還之:將長沙、零陵、桂陽三郡與他。”亮曰:“既蒙見允,便可寫書與雲長令交割三郡。”玄德曰:“子瑜到彼,須用善言求吾弟。吾弟性如烈火,吾尚懼之。切宜仔細。”
瑾求了書,辭了玄德,別了孔明,登途徑到荊州。雲長請入中堂,賓主相敘。瑾出玄德書曰:“皇叔許先以三郡還東吳,望將軍即日交割,令瑾好回見吾主。”雲長變色曰:“吾與吾兄桃園結義,誓共匡扶漢室。荊州本大漢疆土,豈得妄以尺寸與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雖吾兄有書來,我卻隻不還。”瑾曰:“今吳侯執下瑾老小,若不得荊州,必將被誅。望將軍憐之!”雲長曰:“此是吳侯譎計,如何瞞得我過!”瑾曰:“將軍何太無麵目?”雲長執劍在手曰:“休再言!此劍上並無麵目!”關平告曰:“軍師麵上不好看,望父親息怒。”雲長曰:“不看軍師麵上,教你回不得東吳!”
瑾滿麵羞慚,急辭下船,再往西川見孔明。孔明已自出巡去了。瑾隻得再見玄德,哭告雲長欲殺之事。玄德曰:“吾弟性急,極難與言。子瑜可暫回,容吾取了東川、漢中諸郡,調雲長往守之,那時方得交付荊州。”
瑾不得已,隻得回東吳見孫權,具言前事。孫權大怒曰:“子瑜此去,反覆奔走,莫非皆是諸葛亮之計?”瑾曰:“非也。吾弟亦哭告玄德,方許將三郡先還,又無奈雲長恃頑不肯。”孫權曰:“既劉備有先還三郡之言,便可差官前去長沙、零陵、桂陽三郡赴任,且看如何。”瑾曰:“主公所言極善。”權乃令瑾取回老小,一麵差官往三郡赴任。不一日,三郡差去官吏,盡被逐回,告孫權曰:“關雲長不肯相容,連夜趕逐回吳。遲後者便要殺。”孫權大怒,差人召魯肅責之曰:“子敬昔為劉備作保,借吾荊州。今劉備已得西川,不肯歸還, 子敬豈得坐視?”肅曰:“肅已思得一計,正欲告主公。” 權問:“何計?”肅曰:“今屯兵於陸口,使人請關雲長赴會。若雲長肯來,以善言說之。如其不從,伏下刀斧手殺之;如彼不肯來,隨即進兵,與決勝負,奪取荊州便了。”孫權曰:“正合吾意。可即行之。”闞澤進曰:“不可。關雲長乃世之虎將,非等閑可及。恐事不諧,反遭其害。”孫權怒曰:“若如此,荊州何日可得!”便命魯肅速行此計。肅乃辭孫權,至陸口,召呂蒙、甘寧商議,設宴於陸口寨外臨江亭上,修下請書,選帳下能言快語一人為使,登舟渡江。江口關平問了,遂引使人入荊州,叩見雲長,具道魯肅相邀赴會之意,呈上請書。雲長看書畢,謂來人曰:“既子敬相請,我明日便來赴宴。汝可先回。”使者辭去。
關平曰:“魯肅相邀,必無好意。父親何故許之?”雲長笑曰:“吾豈不知耶?此是諸葛瑾回報孫權,說吾不肯還三郡,故令魯肅屯兵陸口,邀我赴會,便索荊州。吾若不往,道吾怯矣。吾來日獨駕小舟,隻用親隨十餘人,單刀赴會,看魯肅如何近我!”平諫曰:“父親奈何以萬金之軀,親蹈虎狼之穴?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雲長曰:“吾於千槍萬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匹馬縱橫,如入無人之境。豈憂江東群鼠乎!”馬良亦諫曰:“魯肅雖有長者之風,但今事急,不容不生異心。將軍不可輕往。”雲長曰:“昔戰國時趙人藺相如,無縛雞之力,於澠池會上,覷秦國君臣如無物;況吾曾學萬人敵萬人敵:指兵法。用以指揮作戰,可敵萬人。者乎!既已許諾,不可失信。”良曰:“縱將軍去,亦當有準備。”雲長曰:“隻教吾兒選快船十隻,藏善水軍五百,於江上等候。看吾認旗起處,便過江來。”平領命自去準備。
卻說使者回報魯肅,說雲長慨然應允,來日準到。肅與呂蒙商議:“此來若何?”蒙曰:“彼帶軍馬來,某與甘寧各人領一軍伏於岸側,放炮為號,準備廝殺;如無軍來,隻於庭後伏刀斧手五十人,就筵間殺之。”計會已定。次日,肅令人於岸口遙望。辰時後,見江麵上一隻船來,梢公水手隻數人,一麵紅旗,風中招颭,顯出一個大“關”字來。船漸近岸,見雲長青巾綠袍,坐於船上,傍邊周倉捧著大刀,八九個關西大漢,各跨腰刀一口。魯肅驚疑,接入庭內。敘禮畢,入席飲酒,舉懷相勸,不敢仰視。雲長談笑自若。
酒至半酣,肅曰:“有一言訴與君侯,幸垂聽焉:昔日令兄皇叔,使肅於吾主之前,保借荊州暫住,約於取川之後歸還。今西川已得,而荊州未還,得毋失信乎?”雲長曰:“此國家之事,筵間不必論之。”肅曰:“吾主隻區區江東之地,而肯以荊州相借者,為念君侯等兵敗遠來,無以為資故也。今已得益州,則荊州自應見還;乃皇叔但肯先割三郡,而君侯又不從,恐於理上說不去。”雲長曰:“烏林之役,左將軍左將軍:指劉備,曾授左將軍之職。親冒矢石,戮力破敵,豈得徒勞而無尺土相資,今足下複來索地耶?”肅曰:“不然。君侯始與皇叔同敗於長阪,計窮力竭,將欲遠竄,吾主矜念皇叔身無處所,不愛土地,使有所托足,以圖後功;而皇叔愆德隳好愆(qiān)德隳(huì)好:愆德,損害道義。隳好,破壞交情。,已得西川,又占荊州,貪而背義,恐為天下所恥笑。惟君侯察之。”雲長曰:“此皆吾兄之事,非某所宜與也非某所宜與:不是我所應該參與、幹預的。。”肅曰:“某聞君侯與皇叔桃園結義,誓同生死。皇叔即君侯也,何得推托乎?”雲長未及回答,周倉在階下厲聲言曰:“天下土地,惟有德者居之。豈獨是汝東吳當有耶!”雲長變色而起,奪周倉所捧大刀,立於庭中,目視周倉而叱曰:“此國家之事,汝何敢多言!可速去!”倉會意,先到岸口,把紅旗一招。關平船如箭發,奔過江東來。雲長右手提刀,左手挽住魯肅手,佯推醉曰:“公今請吾赴宴,莫提起荊州之事。吾今已醉,恐傷故舊之情。他日令人請公到荊州赴會,另作商議。”魯肅魂不附體,被雲長扯至江邊。呂蒙、甘寧各引本部軍欲出,見雲長手提大刀,親握魯肅,恐肅被傷,遂不敢動。雲長到船邊,卻才放手,早立於船首,與魯肅作別。肅如癡似呆,看關公船已乘風而去。後人有詩讚關公曰:
藐視吳臣若小兒,單刀赴會敢平欺。
當年一段英雄氣,尤勝相如在澠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