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卻說先主乘勢追殺,遂得猇亭。吳兵四散逃走。先主收兵,隻不見關興。先主慌令張苞等四麵跟尋。原來關興殺入吳陣,正遇仇人潘璋,驟馬追之。璋大驚,奔入山穀內,不知所往。興尋思隻在山裏,往來尋覓不見。看看天晚,迷蹤失路。幸得星月有光,追至山僻之間,時已二更。到一莊上,下馬叩門,一老者出問何人。興曰:“吾是戰將,迷路到此,求一飯充饑。”老人引入,興見堂內點著明燭,中堂繪畫關公神像。興大哭而拜。老人問曰:“將軍何故哭拜?”興曰:“此吾父也。”老人聞言,即便下拜。興曰:“何故供養吾父?”老人答曰:“此間皆是尊神地方。在生之日,家家侍奉,何況今日為神乎?老夫隻望蜀兵早早報仇。今將軍到此,百姓有福矣。”遂置酒食待之,卸鞍喂馬。

三更已後,忽門外又一人擊戶。老人出而問之,乃吳將潘璋亦來投宿,恰入草堂,關興見了,按劍大喝曰:“歹賊休走!”璋回身便出。忽門外一人,麵如重棗,丹鳳眼,臥蠶眉,飄三縷美髯,綠袍金鎧,按劍而入。璋見是關公顯聖,大叫一聲,神魂驚散;欲待轉身,早被關興手起劍落,斬於地上,取心瀝血,就關公神像前祭祀。興得了父親的青龍偃月刀,卻將潘璋首級,擐擐(quǎ):拴、係。於馬項之下,辭了老人,就騎了潘璋的馬,望本營而來,老人自將潘璋之屍拖出燒化。

且說關興行無數裏,忽聽得人言馬嘶,一彪軍來到,為首一將,乃潘璋部將馬忠也。忠見興殺了主將潘璋,將首級擐於馬項之下,青龍刀又被興得了,勃然大怒,縱馬來取關興。興見馬忠是害父仇人,氣衝牛鬥,舉青龍刀望忠便砍。忠部下三百軍並力上前,一聲喊起,將關興圍在垓心。興力孤勢危。忽見西北上一彪軍殺來,乃是張苞。馬忠見救兵到來,慌忙引軍自退。關興、張苞一處趕來。趕不數裏,前麵糜芳、傅士仁引兵來尋馬忠。兩軍相合,混戰一處。苞、興二人兵少,慌忙撤退,回至猇亭,來見先主,獻上首級,具言此事。先主驚異,賞犒三軍。

卻說馬忠回見韓當、周泰,收聚敗軍,各分頭守把。軍士中傷者不計其數。馬忠引傅士仁、糜芳於江渚屯紮。當夜三更,軍士皆哭聲不止。糜芳暗聽之,有一夥軍言曰:“我等皆是荊州之兵,被呂蒙詭計送了主公性命,今劉皇叔禦駕親征,東吳早晚休矣。所恨者,糜芳、傅士仁也。我等何不殺此二賊,去蜀營投降?功勞不小。”又一夥軍言曰:“不要性急,等個空兒,便就下手。”

糜芳聽畢,大驚,遂與傅士仁商議曰:“軍心變動,我二人性命難保。今蜀主所恨者馬忠耳;何不殺了他,將首級去獻蜀主,告稱:‘我等不得已而降吳,今知禦駕前來,特地詣營請罪。’”仁曰:“不可。去必有禍。”芳曰:“蜀主寬仁厚德。目今阿鬥太子是我外甥,彼但念我國戚之情,必不肯加害。”二人計較已定,先備了馬。三更時分,入帳刺殺馬忠,將首級割了,二人帶數十騎,徑投猇亭而來。伏路軍人先引見張南、馮習,具說其事。次日,到禦營中來見先主,獻上馬忠首級,哭告於前曰:“臣等實無反心;被呂蒙詭計,稱言關公已亡,賺開城門,臣等不得已而降。今聞聖駕前來,特殺此賊,以雪陛下之恨。伏乞陛下恕臣等之罪。”先主大怒曰:“朕自離成都許多時,你兩個如何不來請罪?今日勢危,故來巧言,欲全性命!朕若饒你,至九泉之下,有何麵目見關公乎!”言訖,令關興在禦營中,設關公靈位。先主親捧馬忠首級,詣前祭祀。又令關興將糜芳、傅士仁剝去衣服,跪於靈前,親自用刀剮之,以祭公關。忽張苞上帳哭拜於前曰:“二伯父仇人皆已誅戮;臣父冤仇,何日可報?”先主曰:“賢侄勿憂。朕當削平江南,殺盡吳狗,務擒二賊,與汝親自醢醢(hǎi):原指肉醬,此作動詞,剁成肉醬的意思。之,以祭汝父。”苞泣謝而退。

此時先主威聲大震,江南之人盡皆膽裂,日夜號哭。韓當、周泰大驚,急奏吳王,具言糜芳、傅士仁殺了馬忠,去歸蜀帝,亦被蜀帝殺了。孫權心怯,遂聚文武商議。步騭奏曰:“蜀主所恨者,乃呂蒙、潘璋、馬忠、糜芳、傅士仁也。今此數人皆亡,獨有範疆、張達二人,現在東吳。何不擒此二人,並張飛首級,遣使送還,交與荊州,送歸夫人,上表求和,再會前情,共圖滅魏,則蜀兵自退矣。”權從其言,遂具沉香木匣,盛貯飛首,綁縛範疆、張達,囚於檻車之內,令程秉為使,齎國書,望猇亭而來。

卻說先主欲發兵前進。忽近臣奏曰:“東吳遣使送張車騎之首,並囚範疆、張達二賊至。”先主兩手加額兩手加額:舉雙手放在額部,古人表示慶幸的一種手式。曰:“此天之所賜,亦由三弟之靈也!”即令張苞設飛靈位。先主見張飛首級在匣中麵不改色,放聲大哭。張苞自仗利刀,將範疆、張達萬剮淩遲淩遲:封建時代一種極其殘酷的死刑,把人斷肢割喉,剔肉而死。,祭父之靈。

祭畢,先主怒氣不息,定要滅吳。馬良奏曰:“仇人盡戮,其恨可雪矣。吳大夫程秉到此,欲還荊州,送回夫人,永結盟好,共圖滅魏,伏候聖旨。”先主怒曰:“朕切齒仇人,乃孫權也。今若與之連和,是負二弟當日之盟矣。今先滅吳,次滅魏。”便欲斬來使,以絕吳情。多官苦告方免。程秉抱頭鼠竄,回奏吳主曰:“蜀不從講和,誓欲先滅東吳,然後伐魏。眾臣苦諫不聽,如之奈何?”

權大驚,舉止失措。闞澤出班奏曰:“現有擎天之柱,如何不用耶?”權急問何人。澤曰:“昔日東吳大事,全任周郎;後魯子敬代之;子敬亡後,決於呂子明;今子明雖喪,現有陸伯言在荊州。此人名雖儒生,實有雄才大略,以臣論之,不在周郎之下;前破關公,其謀皆出於伯言。主上若能用之,破蜀必矣。如或有失,臣願與同罪。”權曰:“非德潤之言,孤幾誤大事。”張昭曰:“陸遜乃一書生耳,非劉備敵手;恐不可用。”顧雍亦曰:“陸遜年幼望輕,恐諸公不服;若不服則生禍亂,必誤大事。”步騭亦曰:“遜才堪治郡耳;若托以大事,非其宜也。”闞澤大呼曰:“若不用陸伯言,則東吳休矣!臣願以全家保之!”權曰:“孤亦素知陸伯言乃奇才也!孤意已決,卿等勿言。”

於是命召陸遜。遜本名陸議,後改名遜,字伯言,乃吳郡吳人也。漢城門校尉陸紆之孫,九江都尉陸駿之子,身長八尺,麵如美玉。官領鎮西將軍。當下奉召而至,參拜畢,權曰:“今蜀兵臨境,孤特命卿總督軍馬,以破劉備。”遜曰:“江東文武,皆大王故舊之臣。臣年幼無才,安能製之?”權曰:“闞德潤以全家保卿,孤亦素知卿才。今拜卿為大都督,卿勿推辭。”遜曰:“倘文武不服,何如?”權取所佩劍與之曰:“如有不聽號令者,先斬後奏。”遜曰:“荷蒙重托,敢不拜命。但乞大王於來日會聚眾官,然後賜臣。”闞澤曰:“古之命將,必築壇會眾,賜白旄黃鉞,印綬兵符,然後威行令肅。今大王宜遵此禮,擇日築壇,拜伯言為大都督,假節鉞,則眾人自無不服矣。”權從之,命人連夜築壇完備,大會百官,請陸遜登壇,拜為大都督、右護軍鎮西將軍,進封婁侯,賜以寶劍印綬,令掌六郡八十一州兼荊楚諸路軍馬。吳王囑之曰:“閫(kǔn)以內,孤主之;閫以外,將軍製之閫以外,將軍製之:閫,城門的門檻。閫外,指京城以外的所有蜬土。意思是,京城以外,都由將軍控製指揮。這是古代對出征的大將授以全權的意思。。”

遜領命下壇,令徐盛、丁奉為護衛,即日出師。一麵調諸路軍馬,水陸並進。文書到猇亭,韓當、周泰大驚曰:“主上如何以一書生總兵耶?”比及遜至,眾皆不服。遜升帳議事,眾人勉強參賀。遜曰:“主上命吾為大將,督軍破蜀。軍有常法,公等各宜遵守。違者王法無親,勿致後悔。”眾皆默然。周泰曰:“目今安東將軍孫桓,乃主上之侄,現困於彝陵城中,內無糧草,外無救兵。請都督早施良策,救出孫桓,以安主上之心。”遜曰:“吾素知孫安東深得軍心,必能堅守,不必救之。待吾破蜀後,彼自出矣。”眾皆暗笑而退。韓當謂周泰曰:“命此孺子為將,東吳休矣!公見彼所行乎?”泰曰:“吾聊以言試之,早無一計,安能破蜀也!”

次日,陸遜傳下號令,教諸將各處關防,牢守隘口,不許輕敵。眾皆笑其懦,不肯堅守。次日,陸遜升帳喚諸將曰:“吾欽承王命,總督諸軍,昨已三令五申,令汝等各處堅守,俱不遵吾令,何也?”韓當曰:“吾自從孫將軍平定江南,經數百戰;其餘諸將,或從討逆將軍,或從當今大王,皆披堅執銳,出生入死之士。今主上命公為大都督,令退蜀兵,宜早定計,調撥軍馬,分頭征進,以圖大事;乃隻令堅守勿戰,豈欲待天自殺賊耶?吾非貪生怕死之人,奈何使吾等墮其銳氣?”於是帳下諸將,皆應聲而言曰:“韓將軍之言是也。吾等情願決一死戰!”陸遜聽畢,掣劍在手,厲聲曰:“仆雖一介書生,今蒙主上托以重任者,以吾有尺寸可取尺寸可取:承認有一點點長處。這是對自己有才能的一種謙遜說法。,能忍辱負重故也。汝等隻各守隘口,牢把險要,不許妄動。如違令者皆斬!”眾皆憤憤而退。

卻說先主自猇亭布列軍馬,直至川口,接連七百裏,前後四十營寨,晝則旌旗蔽日,夜則火光耀天。忽細作報說:“東吳用陸遜為大都督,總製軍馬。遜令諸將各守險要不出。”先主問曰:“陸遜何如人也?”馬良奏曰:“遜雖東吳一書生,然年幼多才,深有謀略,前襲荊州,皆係此人之詭計。”先主大怒曰:“豎子詭計,損朕二弟,今當擒之!”便傳令進兵。馬良諫曰:“陸遜之才,不亞周郎,未可輕敵。”先主曰:“朕用兵老矣,豈反不如一黃口孺子耶!”遂親領前軍,攻打諸處關津隘口。

韓當見先主兵來,差人報知陸遜。遜恐韓當妄動,急飛馬自來觀看,正見韓當立馬於山上;遠望蜀兵,漫山遍野而來,軍中隱隱有黃羅蓋傘。韓當接著陸遜,並馬而觀。當指曰:“軍中必有劉備,吾欲擊之。”遜曰:“劉備舉兵東下,連勝十餘陣,銳氣正盛;今隻乘高守險,不可輕出,出則不利。但宜獎勵將士,廣布守禦之策,以觀其變。今彼馳騁於平原廣野之間,正自得誌;我堅守不出,彼求戰不得,必移屯於山林樹木間。吾當以奇計勝之。”

韓當口雖應諾,心中隻是不服。先主使前隊搦戰,辱罵百端。遜令塞耳休聽,不許出迎,親自遍曆諸關隘口,撫慰將士,皆令堅守。先主見吳軍不出,心中焦躁。馬良曰:“陸遜深有謀略。今陛下遠來攻戰,自春曆夏;彼之不出,欲待我軍之變也。願陛下察之。”先主曰:“彼有何謀?但怯敵耳。向者數敗,今安敢再出!”先鋒馮習奏曰:“即今天氣炎熱,軍屯於赤火之中,取水深為不便。”先主遂命各營,皆移於山林茂盛之地,近溪傍澗,待過夏到秋,並力進兵。馮習遂奉旨,將諸寨皆移於林木陰密之處。馬良奏曰:“我軍若動,倘吳兵驟至,如之奈何?”先主曰:“朕令吳班引萬餘弱兵,近吳寨平地屯住;朕親選八千精兵,伏於山穀之中。若陸遜知朕移營,必乘勢來擊,卻令吳班詐敗;遜若追來,朕引兵突出,斷其歸路,小子可擒矣。”文武皆賀曰:“陛下神機妙算,諸臣不及也!”馬良曰:“近聞諸葛丞相在東川點看各處隘口,恐魏兵入寇。陛下何不將各營移居之地,畫成圖本,問於丞相?”先主曰:“朕亦頗知兵法,何必又問丞相?”良曰:“古雲:‘兼聽則明,偏聽則蔽。’望陛下察之。”先主曰:“卿可自去各營,畫成四至八道圖本,親到東川去問丞相,如有不便,可急來報知。”馬良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