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先主駕崩,文武官僚,無不哀痛。孔明率眾官奉梓宮梓(zǐ)宮:皇帝的屍柩。還成都,太子劉禪出城迎接靈柩,安於正殿之內。舉哀行禮畢,開讀遺詔。詔曰:
朕初得疾,但下痢耳;後轉生雜病,殆不自濟。朕聞“人年五十,不稱夭壽”。今朕年六十有餘,死複何恨?但以卿兄弟為念耳。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可以服人;卿父德薄,不足效也。卿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勿怠!勿忘!卿兄弟更求聞達。至囑!至囑!
群臣讀詔已畢。孔明曰:“國不可一日無君;請立嗣君,以承漢統。”乃立太子禪即皇帝位,改元建興。加諸葛亮為武鄉侯,領益州牧。葬先主於惠陵惠陵:劉備的陵墓。在今四川成都武侯祠內。,諡曰昭烈皇帝;尊皇後吳氏為皇太後;諡甘夫人為昭烈皇後,糜夫人亦追諡為皇後。升賞群臣,大赦天下。
早有魏軍探知此事,報入中原。近臣奏知魏主。曹丕大喜曰:“劉備已亡,朕無憂矣。何不乘其國中無主,起兵伐之?”賈詡諫曰:“劉備雖亡,必托孤於諸葛亮。亮感備知遇之恩,必傾心竭力,扶持嗣主。陛下不可倉卒伐之。”正言間,忽一人從班部中奮然而出曰:“不乘此時進兵,更待何時?”眾視之,乃司馬懿也。丕大喜,遂問計於懿。懿曰:“若隻起中國之兵,急難取勝。須用五路大兵,四麵夾攻,令諸葛亮首尾不能救應,然後可圖。”
丕問何五路,懿曰:“可修書一封,差使往遼東鮮卑國,見國王軻比能,賂以金帛,令起遼西羌兵十萬,先從旱路取西平關。此一路也;再修書遣使齎官誥賞賜,直入南蠻,見蠻王孟獲,令起兵十萬,攻打益州、永昌、牂牁、越巂四郡,以擊西川之南。此二路也;再遣使入吳修好,許以割地,令孫權起兵十萬,攻兩川峽口,徑取涪城。此三路也;又可差使至降將孟達處,起上庸兵十萬,西攻漢中。此四路也;然後命大將軍曹真為大都督,提兵十萬,由京兆徑出陽平關取西川。此五路也。共大兵五十萬,五路並進,諸葛亮便有呂望之才,安能當此乎?”丕大喜,隨即密遣能言官四員為使前去;又命曹真為大都督,領兵十萬,徑取陽平關。此時張遼等一班舊將,皆封列侯,俱在冀、徐、青及合淝等處,據守關津隘口,故不複調用。
卻說蜀漢後主劉禪,自即位以來,舊臣多有病亡者,不能細說。凡一應朝廷選法、錢糧、詞訟等事,皆聽諸葛丞相裁處。時後主未立皇後,孔明與群臣上言曰:“故車騎將軍張飛之女甚賢,年十七歲,可納為正宮皇後。”後主即納之。
建興元年秋八月,忽有邊報說:“魏調五路大兵,來取西川。第一路,曹真為大都督,起兵十萬,取陽平關;第二路,乃反將孟達,起上庸兵十萬,犯漢中;第三路,乃東吳孫權,起精兵十萬,取峽口入川;第四路,乃蠻王孟獲,起蠻兵十萬,犯益州四郡;第五路,乃番王軻比能,起羌兵十萬,犯西平關。此五路軍馬,甚是利害。已先報知丞相,丞相不知為何,數日不出視事。”後主聽罷大驚,即差近侍齎旨,宣召孔明入朝,使命去了半日,回報:“丞相府下人言,丞相染病不出。”後主轉慌。次日,又命黃門侍郎董允、諫議大夫杜瓊,去丞相臥榻前,告此大事。董、杜二人到丞相府前,皆不得入。杜瓊曰:“先帝托孤於丞相,今主上初登寶位,被曹丕五路兵犯境,軍情至急,丞相何故推病不出?”良久,門吏傳丞相令,言:“病體稍可,明早出都堂議事。”董、杜二人歎息而回。次日,多官又來丞相府前伺候。從早至晚,又不見出。多官惶惶,隻得散去。杜瓊入奏後主曰:“請陛下聖駕,親往丞相府問計。”後主即引多官入宮,啟奏皇太後。太後大驚,曰:“丞相何故如此?有負先帝委托之意也!我當自往。”董允奏曰:“娘娘未可輕往。臣料丞相必有高明之見。且待主上先往。如果怠慢,請娘娘於太廟中,召丞相問之未遲。”太後依奏。
次日,後主車駕親至相府。門吏見駕到,慌忙拜伏於地而迎。後主問曰:“丞相在何處?”門吏曰:“不知在何處。隻有丞相鈞旨,教擋住百官,勿得輒入。”後主乃下車步行,獨進第三重門,見孔明獨倚竹杖,在小池邊觀魚。後主在後立久,乃徐徐而言曰:“丞相安樂否?”孔明回顧,見是後主,慌忙棄杖,拜伏於地曰:“臣該萬死!”後主扶起,問曰:“今曹丕分兵五路,犯境甚急,相父相父:劉禪對諸葛亮“事之如父”的尊稱。緣何不肯出府視事?”孔明大笑,扶後主入內室坐定,奏曰:“五路兵至,臣安得不知?臣非觀魚,有所思也。”後主曰:“如之奈何?”孔明曰:“羌王軻比能、蠻王孟獲、反將孟達、魏將曹真,此四路兵,臣已皆退去了也。止有孫權這一路兵,臣已有退之之計,但須一能言之人為使。因未得其人,故熟思之。陛下何必憂乎?”
後主聽罷,又驚又喜,曰:“相父果有鬼神不測之機也!願聞退兵之策。”孔明曰:“先帝以陛下付托與臣,臣安敢旦夕怠慢。成都眾官,皆不曉兵法之妙,貴在使人不測,豈可泄漏於人?老臣先知西番國王軻比能,引兵犯西平關。臣料馬超積祖西川人氏,素得羌人之心,羌人以超為神威天將軍,臣已先遣一人,星夜馳檄,令馬超緊守西平關,伏四路奇兵,每日交換,以兵拒之。此一路不必憂矣;又南蠻孟獲,兵犯四郡,臣亦飛檄遣魏延領一軍左出右入,右出左入,為疑兵之計。蠻兵惟憑勇力,其心多疑,若見疑兵,必不敢進。此一路又不足憂矣;又知孟達引兵出漢中。達與李嚴曾結生死之交,臣回成都時,留李嚴守永安宮。臣已作一書,隻做李嚴親筆,令人送與孟達,達必然推病不出,以慢軍心。此一路又不足憂矣;又知曹真引兵犯陽平關。此地險峻,可以保守,臣已調趙雲引一軍守把關隘,並不出戰;曹真若見我軍不出,不久自退矣。此四路兵俱不足憂。臣尚恐不能全保,又密調關興、張苞二將,各引兵三萬,屯於緊要之處,為各路救應。此數處調遣之事,皆不曾經由成都,故無人知覺。隻有東吳這一路兵,未必便動。如見四路兵勝,川中危急,必來相攻;若四路不濟,安肯動乎?臣料孫權想曹丕三路侵吳之怨,必不肯從其言。雖然如此,須用一舌辯之士,徑往東吳,以利害說之,則先退東吳;其四路之兵,何足憂乎?但未得說吳之人,臣故躊躇。何勞陛下聖駕來臨?”後主曰:“太後亦欲來見相父。今朕聞相父之言,如夢初覺,複何憂哉!”
孔明與後主共飲數杯,送後主出府。眾官皆環立於門外,見後主麵有喜色。後主別了孔明,上禦車回朝。眾皆疑惑不定。孔明見眾官中,一人仰天而笑,麵亦有喜色。孔明視之,乃義陽新野人,姓鄧,名芝,字伯苗。現為戶部尚書,漢司馬鄧禹之後。孔明暗令人留住鄧芝。多官皆散,孔明請芝到書院中,問芝曰:“今蜀、魏、吳鼎分三國,欲討二國,一統中興,當先伐何國?”芝曰:“以愚意論之:魏雖漢賊,其勢甚大,急難搖動,當徐徐緩圖;今主上初登寶位,民心未安,當與東吳連合,結為唇齒,一洗先帝舊怨,此乃長久之計也。未審丞相鈞意若何?”孔明大笑曰:“吾思之久矣,奈未得其人。今日方得也!”芝曰:“丞相欲其人何為?”孔明曰:“吾欲使人往結東吳。公既能明此意,必能不辱君命。使乎之任使乎之任:能非常稱職地完成使命的人選。使乎,語出《論語·憲問》。春秋時,孔子很欣賞衛大夫蘧伯玉派來的使者說話十分得體,曾讚歎說:“使乎,使乎!”。意為“好一位使者。”,非公不可。”芝曰:“愚才疏智淺,恐不堪當此任。”孔明曰:“吾來日奏知天子,便請伯苗一行,切勿推辭。”芝應允而退。至次日,孔明奏準後主,差鄧芝往說東吳。芝拜辭,望東吳而來。正是:
吳人方見幹戈息,蜀使還將玉帛玉帛:統指玉器、織物等財貨,是古代兩國和好通使時的禮品。一般喻指停止戰爭,和好相處。 通。
未知鄧芝此去若何,且看下文分解。第八十六回難張溫秦宓逞天辯破曹丕徐盛用火攻第八十六回難張溫秦宓逞天辯破曹丕徐盛用火攻第 八 十 六 回難張溫秦宓逞天辯破曹丕徐盛用火攻卻說東吳陸遜,自退魏兵之後,吳王拜遜為輔國將軍、江陵侯,領荊州牧,自此軍權皆歸於遜。張昭、顧雍啟奏吳王,請自改元。權從之,遂改為黃武元年。忽報魏主遣使至,權召入。使命陳說:“蜀前使人求救於魏,魏一時不明,故發兵應之。今已大悔,欲起四路兵取川,東吳可來接應。若得蜀土,各分一半。”
權聞言,不能決,乃問於張昭、顧雍等。昭曰:“陸伯言極有高見,可問之。”權即召陸遜至。遜奏曰:“曹丕坐鎮中原,急不可圖;今若不從,必為仇矣。臣料魏與吳皆無諸葛亮之敵手。今且勉強應允,整軍預備,隻探聽四路如何。若四路兵勝,川中危急,諸葛亮首尾不能救,主上則發兵以應之,先取成都,深為上策;如四路兵敗,別作商議。”權從之,乃謂魏使曰:“軍需未辦,擇日便當起程。”使者拜辭而去。權令人探得西番兵出西平關,見了馬超,不戰自退;南蠻孟獲起兵攻四郡,皆被魏延用疑兵計殺退回洞去了;上庸孟達兵至半路,忽然染病不能行;曹真兵出陽平關,趙子龍拒住各處險道,果然“一將守關,萬夫莫開”。曹真屯兵於斜穀道,不能取勝而回。孫權知了此信,乃謂文武曰:“陸伯言真神算也。孤若妄動,又結怨於西蜀矣。”
忽報西蜀遣鄧芝到。張昭曰:“此又是諸葛亮退兵之計,遣鄧芝為說客也。”權曰:“當何以答之?”昭曰:“先於殿前立一大鼎,貯油數百斤,下用炭燒。待其油沸,可選身長麵大武士一千人,各執刀在手,從宮門前直擺至殿上,卻喚芝入見。休等此人開言下說詞,責以酈食其說齊故事酈食(yì)其(jī)說(shuì)齊故事:楚漢相爭時,劉邦的使者酈食其勸說齊王田廣歸順漢,田廣聽其言,解除戰備;劉邦大將韓信卻乘機攻齊,齊王認為被酈出賣,把酈烹死。,效此例烹之,看其人如何對答。”
權從其言,遂立油鼎,命武士立於左右,各執軍器,召鄧芝入。芝整衣冠而入。行至宮門前,隻見兩行武士,威風凜凜,各持鋼刀、大斧、長戟、短劍,直列至殿上。芝曉其意,並無懼色,昂然而行。至殿前,又見鼎鑊內熱油正沸。左右武士以目視之,芝但微微而笑。近臣引至簾前,鄧芝長揖不拜。權令卷起珠簾,大喝曰:“何不拜!”芝昂然而答曰:“上國天使,不拜小邦之主。”權大怒曰:“汝不自料,欲掉三寸之舌,效酈生說齊乎!可速入油鼎!”芝大笑曰:“人皆言東吳多賢,誰想懼一儒生!”權轉怒曰:“孤何懼爾一匹夫耶?”芝曰:“既不懼鄧伯苗,何愁來說汝等也?”權曰:“爾欲為諸葛亮作說客,來說孤絕魏向蜀,是否?”芝曰:“吾乃蜀中一儒生,特為吳國利害而來。乃設兵陳鼎,以拒一使,何其局量局量:氣量、度量。之不能容物耶!”
權聞言惶愧,即叱退武士,命芝上殿,賜坐而問曰:“吳、魏之利害若何?願先生教我。”芝曰:“大王欲與蜀和,還是欲與魏和?”權曰:“孤正欲與蜀主講和;但恐蜀主年輕識淺,不能全始全終耳。”芝曰:“大王乃命世之英豪,諸葛亮亦一時之俊傑;蜀有山川之險,吳有三江之固:若二國連和,共為唇齒,進則可以兼吞天下,退則可以鼎足而立。今大王若委贄稱臣於魏,魏必望大王朝覲,求太子以為內侍;如其不從,則興兵來攻,蜀亦順流而進取。如此則江南之地,不複為大王有矣。若大王以愚言為不然,愚將就死於大王之前,以絕說客之名也。”言訖,撩衣下殿,望油鼎中便跳,權急命止之,請入後殿,以上賓之禮相待。權曰:“先生之言,正合孤意。孤今欲與蜀主連和,先生肯為我介紹乎?”芝曰:“適欲烹小臣者,乃大王也;今欲使小臣者,亦大王也。大王猶自狐疑未定,安能取信於人?”權曰:“孤意已決,先生勿疑。”
於是吳王留住鄧芝,集多官問曰:“孤掌江南八十一州,更有荊楚之地,反不如西蜀偏僻之處也。蜀有鄧芝,不辱其主;吳並無一人入蜀,以達孤意。”忽一人出班奏曰:“臣願為使。”眾視之,乃吳郡吳人,姓張,名溫,字惠恕,現為中郎將。權曰:“恐卿到蜀見諸葛亮,不能達孤之情。”溫曰:“孔明亦人耳,臣何畏彼哉?”權大喜,重賞張溫,使同鄧芝入川通好。
卻說孔明自鄧芝去後,奏後主曰:“鄧芝此去,其事必成。吳地多賢,定有人來答禮。陛下當禮貌之,令彼回吳,以通盟好。吳若通和,魏必不敢加兵於蜀矣。吳、魏寧靖,臣當征南,平定蠻方,然後圖魏。魏削則東吳亦不能久存,可以複一統之基業也。”後主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