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孫綝遣宗正孫楷、中書郎董朝,往虎林迎請琅琊王孫休為君。休字子烈,乃孫權第六子也,在虎林夜夢乘龍上天,回顧不見龍尾,失驚而覺。次日,孫楷、董朝至,拜請回都。行至曲阿,有一老人,自稱姓幹,名休,叩頭言曰:“事久必變,願殿下速行。”休謝之。行至布塞亭,孫恩將車駕來迎。休不敢乘輦,乃坐小車而入。百官拜迎道傍,休慌忙下車答禮。孫綝出令扶起,請入大殿,升禦座即天子位。休再三謙讓,方受玉璽。文官武將朝賀已畢,大赦天下,改元永安元年;封孫綝為丞相、荊州牧;多官各有封賞;又封兄之子孫皓為烏程侯。孫綝一門五侯,皆典禁兵,權傾人主。吳主孫休,恐其內變,陽示恩寵,內實防之。綝驕橫愈甚。

冬十二月,綝奉牛酒入宮上壽上壽:古代臣下向君主或小輩向尊長敬酒、獻禮。,吳主孫休不受。綝怒,乃以牛酒詣左將軍張布府中共飲。酒酣,乃謂布曰:“吾初廢會稽王時,人皆勸吾為君。吾為今上賢,故立之。今我上壽而見拒,是將我等閑相待。吾早晚教你看!”布聞言,唯唯而已。次日,布入宮密奏孫休。休大懼,日夜不安。數日後,孫綝遣中書郎孟宗,撥與中營所管精兵一萬五千,出屯武昌;又盡將武庫內軍器與之。於是,將軍魏邈、武衛士施朔二人密奏孫休曰:“綝調兵在外,又搬盡武庫內軍器,早晚必為變矣。”休大驚,急召張布計議。布奏曰:“老將丁奉,計略過人,能斷大事,可與議之。”休乃召奉入內,密告其事。奉奏曰:“陛下無憂。臣有一計,為國除害。”休問何計,奉曰:“來朝臘日,隻推大會群臣,召綝赴席,臣自有調遣。”休大喜。奉同魏邈、施朔掌外事,張布為內應。

是夜,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將老樹連根拔起,天明風定,使者奉旨來請孫綝入宮赴會。孫綝方起床,平地如人推倒,心中不悅。使者十餘人,簇擁入內。家人止之曰:“一夜狂風不息,今早又無故驚倒,恐非吉兆,不可赴會。”綝曰:“吾弟兄共典禁兵,誰敢近身!倘有變動,於府中放火為號。”囑訖,升車入內。吳主孫休忙下禦座迎之,請綝高坐。酒行數巡,眾驚曰:“宮外望有火起!”綝便欲起身。休止之曰:“丞相穩便。外兵自多,何足懼哉?”言未畢,左將軍張布拔劍在手,引武士三十餘人,搶上殿來,口中厲聲而言曰:“有詔擒反賊孫綝!”綝急欲走時,早被武士擒下。綝叩頭奏曰:“願徙交州歸田裏。”休叱曰:“爾何不徙滕胤、呂據、王惇耶?”命推下斬之。於是張布牽孫綝下殿東斬訖。從者皆不敢動。布宣詔曰:“罪在孫綝一人,餘皆不問。”眾心乃安。布請孫休升五鳳樓。丁奉、魏邈、施朔等,擒孫綝兄弟至,休命盡斬於市。宗黨死者數百人,滅其三族。命軍士掘開孫峻墳墓,戮其屍首。將被害諸葛恪、滕胤、呂據、王惇等家,重建墳墓,以表其忠。其牽累流遠流遠:流放到避遠之地。者,皆赦還鄉裏。丁奉等重加封賞。

馳書報入成都。後主劉禪遣使回賀,吳使薛王羽答禮。王羽自蜀中歸,吳主孫休問蜀中近日作何舉動。王羽奏曰:“近日中常侍黃皓用事,公卿多阿附之。入其朝,不聞直言;經其野,民有菜色。所謂‘燕雀處堂,不知大廈之將焚’者也。”休歎曰:“若諸葛武侯在時,何至如此乎!”於是又寫國書,教人齎入成都,說司馬昭不日篡魏,必將侵吳、蜀以示威,彼此各宜準備。

薑維聽得此信,忻然上表,再議出師伐魏。時蜀漢景耀元年冬,大將軍薑維以廖化、張翼為先鋒,王含、蔣斌為左軍,蔣舒、傅僉為右軍,胡濟為合後,維與夏侯霸總中軍,共起蜀兵二十萬,拜辭後主,徑到漢中。與夏侯霸商議,當先攻取何地。霸曰:“祁山乃用武之地,可以進兵,故丞相昔日六出祁山,因他處不可出也。”維從其言,遂令三軍並望祁山進發,至穀口下寨。時鄧艾正在祁山寨中,整點隴右之兵。忽流星馬報到,說蜀兵現下三寨於穀口。艾聽知,遂登高看了,回寨升帳,大喜曰:“不出吾之所料也!”原來鄧艾先度了地脈,故留蜀兵下寨之地;地中自祁山寨直至蜀寨,早挖了地道,待蜀兵至時,於中取事。此時薑維至穀口分作三寨,地道正在左寨之中,乃王含、蔣斌下寨之處。鄧艾喚子鄧忠,與師纂各引一萬兵,為左右衝擊;卻喚副將鄭倫,引五百掘子軍掘子軍:掘地道的工兵。於當夜二更,徑從地道直至左營,於帳後地下擁出。

卻說王含、蔣斌因立寨未定,恐魏兵來劫寨,不敢解甲而寢。忽聞中軍大亂,急綽兵器上的馬時,寨外鄧忠引兵殺到。內外夾攻,王、蔣二將奮死抵敵不住,棄寨而走。薑維在帳中聽得左寨中大喊,料道有內應外合之兵,遂急上馬,立於中軍帳前,傳令曰:“如有妄動者斬!便有敵兵到營邊,休要問他,隻管以弓弩射之!”一麵傳示右營,亦不許妄動。果然魏兵十餘次衝擊,皆被射回。隻衝殺到天明,魏兵不敢殺入。鄧艾收兵回寨,乃歎曰:“薑維深得孔明之法!兵在夜而不驚,將聞變而不亂:真將才也!”次日,王含、蔣斌收聚敗兵,伏於大寨前請罪。維曰:“非汝等之罪,乃吾不明地脈之故也。”又撥軍馬,令二將安營訖。卻將傷死身屍,填於地道之中,以土掩之。令人下戰書單搦鄧艾來日交鋒。艾忻然應之。

次日,兩軍列於祁山之前。維按武侯八陣之法,依天、地、風、雲、鳥、蛇、龍、虎之形,分布已定。鄧艾出馬,見維布成八卦,乃亦布之,左右前後,門戶一般。維持槍縱馬大叫曰:“汝效吾排八陣,亦能變陣否?”艾笑曰:“汝道此陣隻汝能布耶?吾既會布陣,豈不知變陣!”艾便勒馬入陣,令執法官把旗左右招颭,變成八八六十四個門戶;複出陣前曰:“吾變法若何?”維曰:“雖然不差,汝敢與吾八陣相圍麼?”艾曰:“有何不敢!”兩軍各依隊伍而進。艾在中軍調遣。兩軍衝突,陣法不曾錯動。薑維到中間,把旗一招,忽然變成“長蛇卷地陣”,將鄧艾困在垓心,四麵喊聲大震。艾不知其陣,心中大驚。蜀兵漸漸逼近,艾引眾將衝突不出。隻聽得蜀兵齊叫曰:“鄧艾早降!”艾仰天長歎曰:“我一時自逞其能,中薑維之計矣!”

忽然西北角上一彪軍殺入,艾見是魏兵,遂乘勢殺出。救鄧艾者,乃司馬望也。比及救出鄧艾時,祁山九寨,皆被蜀兵所奪。艾引敗兵,退於渭水南下寨。艾謂望曰:“公何以知此陣法而救出我也?”望曰:“吾幼年遊學於荊南,曾與崔州平、石廣元為友,講論此陣。今日薑維所變者,乃‘長蛇卷地陣’也。若他處擊之,必不可破。吾見其頭在西北,故從西北擊之,自破矣。”艾謝曰:“我雖學得陣法,實不知變法。公既知此法,來日以此法複奪祁山寨柵,如何?”望曰:“我之所學,恐瞞不過薑維。”艾曰:“來日公在陣上與他鬥陣法,我卻引一軍暗襲祁山之後。兩下混戰,可奪舊寨也。”於是令鄭倫為先鋒,艾自引軍襲山後;一麵令人下戰書,搦薑維來日鬥陣法。維批回去訖,乃謂眾將曰:“吾受武侯所傳密書,此陣變法共三百六十五樣,按周天之數。今搦吾鬥陣法,乃‘班門弄斧’耳!但中間必有詐謀,公等知之乎?”廖化曰:“此必賺我鬥陣法,卻引一軍襲我後也。”維笑曰:“正合我意。”即令張翼、廖化,引一萬兵去山後埋伏。

次日,薑維盡撥九寨之兵,分布於祁山之前。司馬望引兵離了渭南,徑到祁山之前,出馬與薑維答話。維曰:“汝請吾鬥陣法,汝先布與吾看。”望布成了八卦。維笑曰:“此即吾所布八陣之法也,汝今盜襲,何足為奇!”望曰:“汝亦竊他人之法耳!”維曰:“此陣凡有幾變?”望笑曰:“吾既能布,豈不會變?此陣有九九八十一變。”維笑曰:“汝試變來。”望入陣變了數番,複出陣曰:“汝識吾變否?”維笑曰:“吾陣法按周天三百六十五變。汝乃井底之蛙,安知玄奧乎!”望自知有此變法,實不曾學全,乃勉強折辯曰:“吾不信,汝試變來。”維曰:“汝教鄧艾出來,吾當布與他看。”望曰:“鄧將軍自有良謀,不好陣法。”維大笑曰:“有何良謀!不過教汝賺吾在此布陣,他卻引兵襲吾山後耳!”望大驚,恰欲進兵混戰,被維以鞭梢一指,兩翼兵先出,殺的那魏兵棄甲拋戈,各逃性命。

卻說鄧艾催督先鋒鄭倫來襲山後。倫剛轉過山角,忽然一聲炮響,鼓角喧天,伏兵殺出:為首大將,乃廖化也。二人未及答話,兩馬交處,被廖化一刀,斬鄭倫於馬下。鄧艾大驚,急勒兵退時,張翼引一軍殺到。兩下夾攻,魏兵大敗。

艾舍命突出,身被四箭。奔到渭南寨時,司馬望亦到。二人商議退兵之策。望曰:“近日蜀主劉禪,寵幸中貴黃皓,日夜以酒色為樂。可用反間計召回薑維,此危可解。”艾問眾謀士曰:“誰可入蜀交通黃皓?”言未畢,一人應聲曰:“某願往。”艾視之,乃襄陽黨均也。艾大喜,即令黨均齎金珠寶物,徑到成都結連黃皓,布散流言,說薑維怨望天子,不久投魏。於是成都人人所說皆同。黃皓奏知後主,即遣人星夜宣薑維入朝。

卻說薑維連日搦戰,鄧艾堅守不出。維心中甚疑。忽使命至,詔維入朝。維不知何事,隻得班師回朝。鄧艾、司馬望知薑維中計,遂拔渭南之兵,隨後掩殺。正是:

樂毅伐齊遭間阻樂毅伐齊遭間阻:戰國時,燕將樂毅率兵攻打齊國,一連攻下七十餘城。後燕惠王中了齊將田單反間計,改用騎劫統兵,樂毅出奔趙國,燕軍遭慘敗。,嶽飛破敵被讒回嶽飛破敵被讒回:南宋大將嶽飛,全力抵抗金兵的進犯,屢破敵軍,收複失地,可由於奸臣秦檜的造謠中傷,宋高宗趙構便將嶽飛從戰地召回。這裏是說書人的口氣,所以引用了三國以後的事例。。

未知勝負如何,且看下文分解。第一百十四回曹髦驅車死南闕薑維棄糧勝魏兵第一百十四回曹髦驅車死南闕薑維棄糧勝魏兵第 一 百 十 四 回曹髦驅車死南闕薑維棄糧勝魏兵卻說薑維傳令退兵,廖化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雖有詔,未可動也。”張翼曰:“蜀人為大將軍連年動兵,皆有怨望;不如乘此得勝之時,收回人馬,以安民心,再作良圖。”維曰:“善。”遂令各軍依法而退。命廖化、張翼斷後,以防魏兵追襲。

卻說鄧艾引兵追趕,隻見前麵蜀兵旗幟整齊,人馬徐徐而退。艾歎曰:“薑維深得武侯之法也!”因此不敢追趕,勒軍回祁山寨去了。

且說薑維至成都,入見後主,問召回之故。後主曰:“朕為卿在邊庭,久不還師,恐勞軍士,故詔卿回朝,別無他意。”維曰:“臣已得祁山之寨,正欲收功,不期半途而廢。此必中鄧艾反間之計矣。”後主默然不語。薑維又奏曰:“臣誓討賊,以報國恩。陛下休聽小人之言,致生疑慮。”後主良久乃曰:“朕不疑卿;卿且回漢中,俟魏國有變,再伐之可也。”薑維歎息出朝,自投漢中去訖。

卻說黨均回到祁山寨中,報知此事。鄧艾與司馬望曰:“君臣不和,必有內變。”就令黨均入洛陽,報知司馬昭。昭大喜,便有圖蜀之心,乃問中護軍賈充曰:“吾今伐蜀,如何?”充曰:“未可伐也。天子方疑主公,若一旦輕出,內難必作矣。舊年黃龍兩見於寧陵井中,群臣表賀,以為祥瑞;天子曰:‘非祥瑞也。龍者君象,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屈於井中,是幽困之兆也’。遂作《潛龍詩》一首。詩中之意,明明道著主公。其詩曰:‘傷哉龍受困,不能躍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於田。蟠居於井底,鰍鱔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司馬昭聞之大怒,謂賈充曰:“此人欲效曹芳也!若不早圖,彼必害我。”充曰:“某願為主公早晚圖之。”時魏甘露五年夏四月,司馬昭帶劍上殿,髦起迎之。群臣皆奏曰:“大將軍功德巍巍,合為晉公,加九錫。”髦低頭不答。昭厲聲曰:“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於魏,今為晉公,得毋不宜耶?”髦乃應曰:“敢不如命?”昭曰:“《潛龍》之詩,視吾等如鰍鱔,是何禮也?”髦不能答。昭冷笑下殿,眾官凜然。

髦歸後宮,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三人,入內計議。髦泣曰:“司馬昭將懷篡逆,人所共知!朕不能坐受廢辱,卿等可助朕討之!”王經奏曰:“不可。昔魯昭公不忍季氏,敗走失國魯昭公不忍季氏,敗走失國:春秋時,魯國大夫季孫氏(省稱季氏)掌握著國家政權,國君魯昭公不滿,派兵攻打季氏,結果失敗,出奔齊國。;今重權已歸司馬氏久矣,內外公卿,不顧順逆之理,阿附奸賊,非一人也。且陛下宿衛寡弱,無用命之人。陛下若不隱忍,禍莫大焉。且宜緩圖,不可造次。”髦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朕意已決,便死何懼!”言訖,即入告太後。王沈,王業謂王經曰:“事已急矣。我等不可自取滅族之禍,當往司馬公府下出首,以免一死。”經大怒曰:“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敢懷二心乎?”王沈、王業見經不從,徑自往報司馬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