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鍾會得了陽安關,關內所積糧草、軍器極多,大喜,遂犒三軍。是夜,魏兵宿於陽安城中,忽聞西南上喊聲大震。鍾會慌忙出帳視之,絕無動靜。魏軍一夜不敢睡。次夜三更,西南上喊聲又起。鍾會驚疑,向曉向曉:天色將明。,使人探之。回報曰:“遠哨十餘裏,並無一人。”會驚疑不定,乃自引數百騎,俱全裝慣帶,望西南巡哨。前至一山,隻見殺氣四麵突起,愁雲布合,霧鎖山頭。會勒住馬,問向導官曰:“此何山也?”答曰:“此乃定軍山,昔日夏侯淵歿於此處。”會聞之,悵然不樂,遂勒馬而回。轉過山坡,忽然狂風大作,背後數千騎突出,隨風殺來,會大驚,引眾縱馬而走。諸將墜馬者,不計其數。及奔到陽安關時,不曾折一人一騎,隻跌損麵目,失了頭盔。皆言曰:“但見陰雲中人馬殺來,比及近身,卻不傷人,隻是一陣旋風而已。”會問降將蔣舒曰:“定軍山有神廟乎?”舒曰:“並無神廟,惟有諸葛武侯之墓。”會驚曰:“此必武侯顯聖也。吾當親往祭之。”
次日,鍾會備祭禮,宰太牢,自到武侯墓前再拜致祭。祭畢,狂風頓息,愁雲四散。忽然清風習習,細雨紛紛。一陣過後,天色晴朗。魏兵大喜,皆拜謝回營。是夜,鍾會在帳中伏幾而寢,忽然一陣清風過處,隻見一人,綸巾羽扇,身衣鶴氅,素履皂絛,麵如冠玉,唇若抹朱,眉清目朗,身長八尺,飄飄然有神仙之概。其人步入帳中,會起身迎之曰:“公何人也?”其人曰:“今早重承見顧。吾有片言相告:雖漢祚已衰,天命難違,然兩川生靈,橫罹兵革,誠可憐憫。汝入境之後,萬勿妄殺生靈。”言訖,拂袖而去。會欲挽留之,忽然驚醒,乃是一夢。會知是武侯之靈,不勝驚異。於是傳令前軍,立一白旗,上書“保國安民”四字。所到之處,如妄殺一人者償命。於是漢中人民,盡皆出城拜迎。會一一撫慰,秋毫無犯。後人有詩讚曰:
數萬陰兵繞定軍,致令鍾會拜靈神。
生能決策扶劉氏,死尚遺言保蜀民。
卻說薑維在遝中,聽知魏兵大至,傳檄廖化,張翼、董厥提兵接應;一麵自分兵列將以待之。忽報魏兵至,維引兵迎之。魏陣中為首大將乃天水太守王頎也。頎出馬大呼曰:“吾今大兵百萬,上將千員,分二十路而進,已到成都。汝不思早降,猶欲抗拒,何不知天命耶!”維大怒,挺槍縱馬,直取王頎。戰不三合,頎大敗而走。薑維驅兵追殺至二十裏,隻聽得金鼓齊鳴,一枝兵擺開,旗上大書“隴西太守牽弘”字樣。維笑曰:“此等鼠輩,非吾敵手!”遂催兵追之。又趕到十裏,卻遇鄧艾領兵殺到。兩軍混戰。維抖擻精神,與艾戰有十餘合,不分勝負,後麵鑼鼓又鳴。維急退時,後軍報說:“甘鬆諸寨,盡被金城太守楊欣燒毀了。”維大驚,急令副將虛立旗號,與鄧艾相拒。維自撤後軍,星夜來救甘鬆,正遇楊欣。欣不敢交戰,望山路而走。維隨後趕來。將至山岩下,岩上木石如雨,維不能前進。比及回到半路,蜀兵已被鄧艾殺敗。魏兵大隊而來,將薑維圍住。維引眾騎殺出重圍,奔入大寨堅守,以待救兵。忽然流星馬到,報說:“鍾會打破陽平關,守將蔣舒歸降,傅僉戰死,漢中已屬魏矣。樂城守將王含,漢城守將蔣斌,知漢中已失,亦開門而降。胡濟抵敵不住,逃回成都求援去了。”維大驚,即傳令拔寨。
是夜兵至強川口,前麵一軍擺開,為首魏將,乃是金城太守楊欣。維大怒,縱馬交鋒,隻一合,楊欣敗走,維拈弓射之,連射三箭皆不中。維轉怒,自折其弓,挺槍趕來。戰馬前失,將維跌在地上。楊欣撥回馬來殺薑維。維躍起身,一槍刺去,正中楊欣馬腦。背後魏兵驟至,救欣去了,維騎上從馬,欲待追時,忽報後麵鄧艾兵到。維首尾不能相顧,遂收兵要奪漢中。哨馬報說:“雍州刺史諸葛緒已斷了歸路。”維乃據山險下寨。魏兵屯於陰平橋頭。維進退無路,長歎曰:“天喪我也!”副將寧隨曰:“魏兵雖斷陰平橋頭,雍州必然兵少,將軍若從孔函穀,徑取雍州,諸葛緒必撤陰平之兵救雍州,將軍卻引兵奔劍閣守之,則漢中可複矣。”維從之,即發兵入孔函穀,詐取雍州。細作報知諸葛緒。緒大驚曰:“雍州是吾合守之地,倘有疏失,朝廷必然問罪。”急撤大兵從南路去救雍州,隻留一枝兵守橋頭。薑維入北道,約行三十裏,料知魏兵起行,乃勒回兵,後隊作前隊,徑到橋頭,果然魏兵大隊已去,隻有些小兵把橋,被維一陣殺散,盡燒其寨柵。諸葛緒聽知橋頭火起,複引兵回,薑維兵已過半日了,因此不敢追趕。
卻說薑維引兵過了橋頭,正行之間,前麵一軍來到,乃左將軍張翼、右將軍廖化也。維問之,翼曰:“黃皓聽信師巫之言,不肯發兵。翼聞漢中已危,自起兵來時,陽平關已被鍾會所取。今聞將軍受困,特來接應。”遂合兵一處,前赴白水關。化曰:“今四麵受敵,糧道不通,不如退守劍閣,再作良圖。”維疑慮未決。忽報鍾會、鄧艾分兵十餘路殺來。維欲與翼、化分兵迎之。化曰:“白水地狹路多,非爭戰之所,不如且退去救劍閣可也;若劍閣一失,是絕路矣。”維從之,遂引兵來投劍閣。將近關前,忽然鼓角齊鳴,喊聲大起,旌旗遍豎,一枝軍把住關口。正是:
漢中險峻已無有,劍閣風波又忽生。
未知何處之兵,且看下文分解。第一百十七回鄧士載偷度陰平諸葛瞻戰死綿竹第一百十七回鄧士載偷度陰平諸葛瞻戰死綿竹第 一 百 十 七 回鄧士載偷度陰平諸葛瞻戰死綿竹卻說輔國大將軍董厥,聞魏兵十餘路入境,乃引二萬兵守住劍閣;當日望塵頭大起,疑是魏兵,急引軍把住關口。董厥自臨軍前視之,乃薑維、廖化、張翼也,厥大喜。接入關上,禮畢,哭訴後主黃皓之事。維曰:“公勿憂慮。若有維在,必不容魏來吞蜀也。且守劍閣,徐圖退敵之計。”厥曰:“此關雖然可守,爭奈成都無人;倘為敵人所襲,大勢瓦解矣。”維曰:“成都山險地峻,非可易取,不必憂也。”正言間,忽報諸葛緒領兵殺至關下,維大怒,急引五千兵殺下關來,直撞入魏陣中,左衝右突,殺得諸葛緒大敗而走,退數十裏下寨,魏軍死者無數。蜀兵搶了許多馬匹器械,維收兵回關。
卻說鍾會離劍閣二十裏下寨,諸葛緒自來伏罪。會怒曰:“吾令汝守把陰平橋頭,以斷薑維歸路,如何失了!今又不得吾令,擅自進兵,以致此敗!”緒曰:“維詭計多端,詐取雍州,緒恐雍州有失,引兵去救,維乘機走脫。緒因趕至關下,不想又為所敗。”會大怒,叱令斬之。監軍衛瓘曰:“緒雖有罪,乃鄧征西所督之人;不爭將軍殺之,恐傷和氣。”會曰:“吾奉天子明詔、晉公鈞命,特來伐蜀。便是鄧艾有罪,亦當斬之!”眾皆力勸。會乃將諸葛緒用檻車載赴洛陽,任晉公發落;隨將緒所領之兵,收在部下調遣。有人報與鄧艾。艾大怒曰:“吾與汝官品一般,吾久鎮邊疆,於國多勞,汝安敢妄自尊大耶!”子鄧忠勸曰:“‘小不忍則亂大謀’,父親若與他不睦,必誤國家大事。望且容忍之。”艾從其言。然畢竟心中懷疑,乃引十數騎來見鍾會。會聞艾至,便問左右:“艾引多少軍來?”左右答曰:“隻有十數騎。”會乃令帳上帳下列武士數百人。艾下馬入見。會接入帳禮畢。艾見軍容甚肅,心中不安,乃以言挑之曰:“將軍得了漢中,乃朝廷之大幸也,可定策早取劍閣。”會曰:“將軍明見若何?”艾再三推稱無能。會固問之。艾答曰:“以愚意度之,可引一軍從陰平小路出漢中德陽亭,用奇兵徑取成都,薑維必撤兵來救,將軍乘虛就取劍閣,可獲全功。”會大喜曰:“將軍此計甚妙!可即引兵去。吾在此專候捷音!”二人飲酒相別。會回本帳與諸將曰:“人皆謂鄧艾有能。今日觀之,乃庸才耳!”眾問其故。會曰:“陰平小路,皆高山峻嶺,若蜀以百餘人守其險要,斷其歸路,則鄧艾之兵皆餓死矣。吾隻以正道而行,何愁蜀地不破乎!”遂置雲梯炮架,隻打劍閣關。
卻說鄧艾出轅門上馬,回顧從者曰:“鍾會待吾若何?”從者曰:“觀其辭色,甚不以將軍之言為然,但以口強應而已。”艾笑曰:“彼料我不能取成都,我偏欲取之!”回到本寨,師纂、鄧忠一班將士接問曰:“今日與鍾鎮西有何高論?”艾曰:“吾以實心告彼,彼以庸才視我。彼今得漢中,以為莫大之功;若非吾屯遝中絆住薑維,彼安能成功耶!吾今若取了成都,勝取漢中矣!”當夜下令,盡拔寨望陰平小路進兵,離劍閣七百裏下寨。有人報鍾會,說:“鄧艾要去取成都了。”會笑艾不智。
卻說鄧艾一麵修密書遣使馳報司馬昭,一麵聚諸將於帳下問曰:“吾今乘虛去取成都,與汝等立功名於不朽,汝等肯從乎?”諸將應曰:“願遵軍令,萬死不辭!”艾乃先令子鄧忠引五千精兵,不穿衣甲,各執斧鑿器具,凡遇峻危之處,鑿山開路,搭造橋閣,以便軍行。艾選兵三萬,各帶幹糧繩索進發。約行百餘裏,選下三千兵,就彼紮寨,又行百餘裏,又選三千兵下寨。是年十月自陰平進兵,至於巔崖峻穀之中,凡二十餘日,行七百餘裏,皆是無人之地。魏兵沿途下了數寨,隻剩下二千人馬。前至一嶺,名摩天嶺,馬不堪行,艾步行上嶺,正見鄧忠與開路壯士盡皆哭泣。艾問其故。忠告曰:“此嶺西皆是峻壁巔崖,不能開鑿,虛廢前勞,因此哭泣。”艾曰:“吾軍到此,已行了七百餘裏,過此便是江油,豈可複退?”乃喚諸軍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與汝等來到此地,若得成功,富貴共之。”眾皆應曰:“願從將軍之命。”艾令先將軍器攛將下去。艾取氈自裹其身,先滾下去。副將有氈衫者裹身滾下,無氈衫者各用繩索束腰,攀木掛樹,魚貫魚貫:如水中遊魚結隊而行。而進。鄧艾、鄧忠,並二千軍,及開山壯士,皆度了摩天嶺。方才整頓衣甲器械而行,忽見道傍有一石碣,上刻:“丞相諸葛武侯題”。其文雲:“二火初興二火初興:隱指“炎興”(劉禪年號)。,有人越此。二士爭衡二士爭衡:隱指鄧艾(字士載)與鍾會(字士季)相互爭鬥。,不久自死。”艾觀訖大驚,慌忙對碣再拜曰:“武侯真神人也!艾不能以師事之,惜哉!”後人有詩曰:
陰平峻嶺與天齊,玄鶴徘徊尚怯飛。
鄧艾裹氈從此下,誰知諸葛有先幾。
卻說鄧艾暗度陰平,引兵行時,又見一個大空寨。左右告曰:“聞武侯在日,曾撥一千兵守此險隘。今蜀主劉禪廢之。”艾嗟呀不已,乃謂眾人曰:“吾等有來路而無歸路矣!前江油城中,糧食足備:汝等前進可活,後退即死,須並力攻之。”眾皆應曰:“願死戰!”於是鄧艾步行,引二千餘人,星夜倍道來搶江油城。
卻說江油城守將馬邈,聞東川已失,雖為準備,隻是提防大路;又仗著薑維全師守住劍閣關,遂將軍情不以為重。當日操練人馬回家,與妻李氏擁爐飲酒。其妻問曰:“屢聞邊情甚急,將軍全無憂色,何也?”邈曰:“大事自有薑伯約掌握,幹我甚事?”其妻曰:“雖然如此,將軍所守城池,不為不重。”邈曰:“天子聽信黃皓,溺於酒色,吾料禍不遠矣。魏兵若到,降之為上,何必慮哉?”其妻大怒,唾邈麵曰:“汝為男子,先懷不忠不義之心,枉受國家爵祿,吾有何麵目與汝相見耶!”馬邈羞慚無語。忽家人慌入報曰:“魏將鄧艾不知從何而來,引二千餘人,一擁而入城矣!”邈大驚,慌出納降,拜伏於公堂之下,泣告曰:“某有心歸降久矣。今願招城中居民,及本部人馬,盡降將軍。”艾準其降。遂收江油軍馬於部下調遣,即用馬邈為向導官。忽報馬邈夫人自縊身死。艾問其故,邈以實告。艾感其賢,令厚禮葬之,親往致祭。魏人聞者,無不嗟歎。後人有詩讚曰:
後主昏迷漢祚顛,天差鄧艾取西川。
可憐巴蜀多名將,不及江油李氏賢。
鄧艾取了江油,遂接陰平小路諸軍,皆到江油取齊,徑來攻涪城。部將田續曰:“我軍涉險而來,甚是勞頓,且當休養數日,然後進兵。”艾大怒曰:“兵貴神速,汝敢亂我軍心耶!”喝令左右推出斬之。眾將苦告方免。艾自驅兵至涪城。城內官吏軍民疑從天降,盡皆投降。
蜀人飛報入成都。後主聞知,慌召黃皓問之。皓奏曰:“此詐傳耳。神人必不肯誤陛下也。”後主又宣師婆問時,卻不知何處去了。此時遠近告急表文,一似雪片,往來使者,聯絡不絕。後主設朝計議,多官麵麵相覷,並無一言。郤正出班奏曰:“事已急矣!陛下可宣武侯之子商議退兵之策。”原來武侯之子諸葛瞻,字思遠。其母黃氏,即黃承彥之女也。母貌甚陋,而有奇才:上通天文,下察地理;凡韜略遁甲諸書,無所不曉。武侯在南陽時,聞其賢,求以為室。武侯之學,夫人多所讚助焉。及武侯死後,夫人尋尋:不久。逝,臨終遺教,惟以忠孝勉其子瞻。瞻自幼聰敏,尚尚:封建官僚或其子弟得與帝王之女婚配,稱“尚”。尚是“高配”的意思。後主女,為駙馬都尉。後襲父武鄉侯之爵。景耀四年,遷行軍護衛將軍。時為黃皓用事,故托病不出。當下後主從郤正之言,即時連發三詔,召瞻至殿下。後主泣訴曰:“鄧艾兵已屯涪城,成都危矣。卿看先君之麵,救朕之命!”瞻亦泣奏曰:“臣父子蒙先帝厚恩、陛下殊遇,雖肝腦塗地,不能補報。願陛下盡發成都之兵,與臣領去決一死戰。”後主即撥成都兵將七萬與瞻。瞻辭了後主,整頓軍馬,聚集諸將問曰:“誰敢為先鋒?”言未訖,一少年將出曰:“父親既掌大權,兒願為先鋒。”眾視之,乃瞻長子諸葛尚也。尚時年一十九歲,博覽兵書,多習武藝。瞻大喜,遂命尚為先鋒。是日,大軍離了成都,來迎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