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話說當時住持真人對洪太尉說道:“太尉不知,此殿中當初是老祖天師洞玄真人傳下法符,囑咐道:‘此殿內鎮鎖著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在裏麵。上立石碑,鑿著龍章鳳篆天符,鎮住在此。若還放他出世,必惱下方生靈。’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當時洪太尉聽罷,渾身冷汗,捉顫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從人下山回京。真人並道眾送官已罷,自回宮內修整殿宇,豎立石碑,不在話下。
再說洪太尉在路上吩咐從人,教把走妖魔一節休說與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見責。於路無話,星夜回至京師。進得汴梁城,聞人所說: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普施符籙,禳救災病,瘟疫盡消,軍民安泰。天師辭朝,乘鶴駕雲,自回龍虎山去了。
洪太尉次日早朝,見了天子,奏說:“天師乘鶴駕雲,先到京師。臣等驛站而來,才得到此。”仁宗準奏,賞賜洪信,複還舊職,亦不在話下。
後來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無有太子,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太祖皇帝的孫,立帝號曰英宗。在位四年,傳位與太子神宗天子。在位一十八年,傳位與太子哲宗。那時天下盡皆太平,四方無事。
且說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隻好刺槍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籙,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籙。後來發跡,便將氣籙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隻在東京城裏城外幫閑。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開封府裏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高俅無計奈何,隻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幹隔澇隔澇:疥瘡。幹隔澇,幹疥瘡。此指來路不清白、不幹不淨的意思。漢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後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鄉要回東京。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裏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士是親戚,寫了一封書劄,收拾些人事盤纏,齎發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士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餵回到東京,竟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封信。董將士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裏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著得他!若是個誌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閑的破落戶,沒信行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開封府斷配出境的人。倘或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麵皮。”當時隻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數日,董將士思量出一個緣由,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將士。董將士使個人將著書簡,引領高俅竟到學士府內。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罷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薦他去駙馬王晉卿府裏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便喜歡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將士書劄,留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幹人:辦事的人。此指隨從、府衙、管家之類。,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隨即寫回書,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
忽一日,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吩咐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禦弟,見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更兼琴棋書畫,儒釋道教,無所不通;踢籙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競奏新聲,教坊司頻逞妙藝。水晶壺內,盡都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著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碗供熊掌駝蹄。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紅裙舞女,盡隨著象板鸞簫;翠袖歌姬,簇捧定龍笙鳳管。兩行珠翠立階前,一派笙歌臨座上。
且說這端王來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設席,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並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端王又謝了。兩個依舊入席飲宴,至暮盡醉方散。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金盒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懷中揣了書呈,徑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你是那個府裏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裏和小黃門踢氣籙,你自過去。”高俅道:“相煩引進。”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係文武雙穗絛,把繡龍袍前襟拽紮起揣在絛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黃門相伴著蹴氣籙。高俅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候。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籙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籙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受東人使令,齎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掛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籙。你喚做甚麼?”高俅叉手跪複道:“小的叫做高俅。胡踢得幾腳。”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為‘天下圓’天下圓:不論何人,隻要遵守球社規矩,便可下場踢球,故稱“天下圓”。,但踢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踢,高俅隻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才踢幾腳,端王喝采,高俅隻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籙一似鰾膠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裏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隻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王都尉出來見了幹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籙,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端王歡喜,執杯相謝。二人又閑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就留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著,寸步不離。卻在宮中未及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宋徽宗趙佶篤信道教,道士們恭維他,送此尊號。。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朕欲要抬舉你,但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隻是做隨駕遷轉的人。”後來,沒半年之間,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
且說高俅得做了殿帥府太尉,選揀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裏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禁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隻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雖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係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隻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患在家,見有病患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裏肯信,定要拿你,隻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隻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眾人,小人也有罪犯。”
王進聽罷,隻得捱著病來。進得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王進稟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的甚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閑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拿下王進:“加力與我打這廝!”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隻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麵,饒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卻和你理會!”
王進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歎口氣道:“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麼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閑的圓社圓社:球社,此指在球社中陪踢幫閑的人物。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隻恐沒處走。”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隻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老種經略相公:北宋時,種世衡及其子孫先後任西北地區經略府相公,擔負邊防要務。其中種鍔、種師道戰績卓著。“老種經略相公”指種鍔,後文“小種經略相公”指種師道。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槍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裏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當下娘兒兩個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隻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吩咐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裏去?”王進道:“我因前日病患,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吩咐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裏歇了等我。”張牌應承,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安置:就寢、安歇。,望廟中去了。當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吩咐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裏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曾見。看看待晚,嶽廟裏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了他老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隻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裏去!”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