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吃,氣憤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宿錢,算清了柴米錢,隻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子父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

天色微明,隻見魯提轄大踏步走入店裏來,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裏是金老歇處?”小二哥道:“金公,提轄在此尋你。”金老開了房門,便道:“提轄官人裏麵請坐。”魯達道:“坐甚麼!你去便去,等甚麼!”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裏去?”魯達問道:“他少你房錢?”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魯提轄道:“鄭屠的錢,灑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那店小二那裏肯放?魯達大怒,摣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隻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複一拳,打下當門兩個牙齒。小二扒將起來,一道煙走向店裏去躲了。店主人那裏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子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的遠了,方才起身,徑投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著兩間門麵,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臊子:碎肉丁、肉末。,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鄭屠道:“使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醃臢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隻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

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送甚麼!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麵,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吩咐灑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卻得飯罷時候。

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

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麵。”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消遣:戲弄、捉弄。我?”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裏,睜眼看著鄭屠說道:“灑家特的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麵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名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

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的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隻一腳,騰地踢倒了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隻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裏隻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隻一拳,打得眼屪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綻將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

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灑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對俺討饒,灑家卻不饒你!”又隻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隻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裏隻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灑家再打。”隻見麵皮漸漸的變了。

魯達尋思道:“俺隻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灑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徑來州衙告狀。正直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係是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徑來捕捉凶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經略聽說,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隻是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軍官,為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由,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裏,升廳坐下,便喚當日緝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徑到魯提轄下處。隻見房主人道:“卻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隻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隻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麵。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隻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麵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仵作行人:古時以驗屍為職業的人。,著仰本地坊官人並坊廂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麵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杖限:官府限期屬員完成差命,到時查驗,如未完成則處以杖打懲罰。又稱“杖比”。比,即查驗;查驗有周期,叫“比期”。緝捕凶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杖斷:以打一頓棍子作為結案判決。這是古時對輕罪犯人的一種處理。,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海捕文書,各處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畫了他的模樣。到處張掛。一幹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卻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獨自貼天飛;漏網的活魚,乘水勢翻身衝浪躍。不分遠近,豈顧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腳快有如臨陣馬。

這魯提轄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處便為家。自古有幾般: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裏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軿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諸物行貨行貨:商品,東西。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

魯提轄正行之間,不覺見一簇人眾,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見:

扶肩搭背,交頸並頭,紛紛不辨賢愚,攘攘難分貴賤。張三蠢胖,不識字隻把頭搖;李四矮矬,看別人也將腳踏。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須;綠鬢書生,卻把文房抄款目。行行總是蕭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魯達看見眾人看榜,挨滿在十字路口,也鑽在叢裏聽時,魯達卻不識字,隻聽得眾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核準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係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

魯提轄正聽到那裏,隻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發,削去髭須,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

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台山詩曰:

躲難逃災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

隻因法網重重布,且向空門好好修。

打坐參禪求解脫,粗茶淡飯度春秋。

他年證果塵緣滿,好向彌陀國裏遊。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現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現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灑家不瞞你說,因為你上,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著鄭屠那廝,被灑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古鄰:老鄰居。,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孤老:娼妓稱長期固定的相好客人、非正式夫妻關係的男方。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麵也好。’想念如何能夠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裏,到門首,隻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妝豔飾,從裏麵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夠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豐韻,比前不同。但見:

金釵斜插,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纖腰嫋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繡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台月,翠鬢籠鬆楚岫雲。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灑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吩咐道:“我兒陪侍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飯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隨分:隨便、照常的樣子。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吩咐那個丫鬟一麵燒著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鮓鮓:精醃魚。、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麵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春台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下飯等物。丫鬟將銀酒壺燙上酒來,女父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三人慢慢地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