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及晚也,隻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隻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裏,一個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拍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將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麵,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灑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隻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吃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才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灑家怎敢?”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灑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灑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閑話,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裏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些閑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麵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灑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煩。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閑坐說話,隻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徑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為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隻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灑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麵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隻怕提轄不肯。”魯達道:“灑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裏有座山,喚做五台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文殊菩薩:佛教大乘菩薩之一,以“智慧”知名。與普賢菩薩同為佛祖的左右脅侍。文殊是梵文譯音的略稱,意為“妙吉祥”、“妙德”等。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檀越:梵文譯音的略稱,即施主。。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度牒:官府發給僧侶、道士的出家許可執照。依宋律,凡欲出家,須出錢到官府購買度牒。按宗教的解釋,自己不出家而花錢買度牒送別人出家,也算自己信佛修行的善舉。在此,隻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發做和尚麼?”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願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匹禮物,排擔了。

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台山來。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魯提轄看那五台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

雲遮峰頂,日轉山腰。嵯峨仿佛接天關,甝瓽參差侵漢表。岩前花木,舞春風暗吐清香;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鬆,鐵角鈴搖龍尾動。宜是由揉藍染出,天生工積翠妝成。根盤直壓三千丈,氣勢平吞四百州。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一麵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問訊:僧人的一種常禮,雙手合掌胸前,低頭敬揖,也叫合十。,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刹相浼浼:求、懇托。。”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但見:

山門侵峻嶺,佛殿接青雲。鍾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峰巒對立。香積廚通一泓泉水,眾僧寮納四麵煙霞。老僧方丈鬥牛邊,禪客經堂雲霧裏。白麵猿時時獻果,將怪石敲響木魚;黃斑鹿日日銜花,向寶殿供養金佛。七層寶塔接丹霄,千古聖僧來大刹。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並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灑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麵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麵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名達,是關內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看趙某薄麵,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小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隻見行童托出茶來。怎見得那盞茶的好處?有詩為證:

玉蕊金芽真絕品,僧家製造甚工夫。

兔毫盞內香雲白,蟹眼湯中細浪鋪。

戰退睡魔離枕席,增添清氣入肌膚。

仙茶自合桃源種,不許移根傍帝都。

真長老與趙員外眾人茶罷,收了盞托,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吩咐監寺、都寺安排辦齋。

隻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凶險。”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首座、眾僧稟長老說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凶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麵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信香:信香表示虔誠,燒在佛像前,香氣則可把人的誠心送到佛前;在人麵前燒,則表示恭敬。,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入定:僧侶閉目打坐,去除一切雜念,參悟時的狀態。佛教說,如此則可與鬼神相通,知道世間一切現在、過去、將來的事情。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說道:“隻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凶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隻是護短,我等隻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賬,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麵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

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鴻鍾,擊動法鼓,就法堂內會集大眾,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發分做九路綰了,扌周揲起來。淨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眾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除,免得爭競。”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淨發人隻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歸依佛性,二要歸奉佛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能”“否”兩字,卻便道:“灑家記得。”眾僧都笑。

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叢林:寺院。裏選佛場選佛場:寺院裏開堂設戒的場所。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麵,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鬆樹下,低低吩咐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不索:不消、不須。哥哥說,灑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拕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禪和子:參禪悟道的人。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灑家自睡,幹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灑家也吃,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隻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到晚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如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隻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麵!叢林中如何安著得些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麵。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係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鵝項懶凳:一種狹長的短登。上,尋思道:“幹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幹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

正想酒哩,隻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山來;上麵蓋著桶蓋。那漢子手裏拿著一個旋子旋子:即旋杓,一種盛酒量賣的器具。,唱著上來。唱道:

“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