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灑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隻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灑家也不殺你,隻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隻一腳,交襠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隻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隻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鬆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皂直裰:皂色的僧袍。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看時,但見:
頭重腳輕,對明月眼紅麵赤;前合後仰,趁清風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龜。腳尖曾踢澗中龍,拳頭要打山下虎。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智深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竹篦:一種將竹子的一端劈成條片、一端紮住的刑具。,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噇(chuánɡ):過度地吃喝,有貶義。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
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叉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隻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紮,智深再複一拳,打倒在山門下,隻是叫苦。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裏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槅亮槅:廳堂上能透光的槅扇門。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你看我麵,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麵,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
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哪裏容得這等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唕,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麵,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麵,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個名賢,姓張名旭張旭:唐代著名書法家,尤擅草書,有“草聖”之稱,與李白詩歌、裴旻舞並號“三絕”。性嗜酒,傳說他往往大醉後狂呼疾走,然後落筆揮毫,因又稱“張顛”。,作一篇《醉歌廳》,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金甌瀲灩傾歡伯,雙手擎來兩眸白。
延頸長舒似玉虹,咽吞猶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敵飲都無兩三客。
蟠桃爛熟堆珊瑚,瓊液濃斟浮琥珀。
流霞暢飲數百杯,肌膚潤澤腮微赤。
天地聞知酒量洪,敕令受賜三千石。
飛仙勸我不記數,酩酊神清爽筋骨。
東君命我賦新詩,笑指三山詠標格。
信筆揮成五百言,不覺尊前墮巾幘。
宴罷昏迷不記歸,乘鸞誤入雲光宅。
仙童扶下紫雲來,不辨東西與南北。
一飲千鍾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劃。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麵店,智深尋思道:“幹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
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待詔:宋代對手工匠人的尊稱。意謂其技術高明,皇帝隨時要傳詔他去。,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戧戧地好滲瀨人滲瀨人:嚇人、令人恐懼。,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生活:手工匠人的工作及成品都稱“生活”,這裏指鐵器。?”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麼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吩咐。”智深道:“灑家隻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隻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隻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隻是個人!”待詔道:“小人據常說,隻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吩咐,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簷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麵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隻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灑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隻得起身,便道:“灑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
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夠酒吃?
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草帚兒:用草紮的把子。小酒店用以代替酒旆。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
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
破甕酢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
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畫酒仙。
智深揭起簾子,走入村店裏來,倚著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賣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哪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賣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裏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灑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隻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酒,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隻見牆邊沙鍋裏煮著一隻狗在那裏。智深便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裏。”就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吃。”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麵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隻顧要吃,那裏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隻恁地罷隻恁地罷:就這樣兒吧。這裏是告誡、到此為止的意思。!”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隻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灑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掿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隻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隻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
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隻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前日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門關上,把栓拴了。”隻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灑家,俺須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柵剌子柵刺子:柵欄。隻一拔,卻似撧撧(juē):折斷。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隻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便跳過右邊台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隻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台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