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隻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隻可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凶麼?”
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粥囫圇粥:糊塗的意思。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隻在裏麵聽。”智深在外麵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眾僧聽得叫,隻得叫門子:“拽了大栓,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隻得撚腳撚手把拴拽了,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眾僧也各自回避。
隻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攧將入來,吃了一跤。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
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床,解下絛,把直裰帶子都必必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饑哩!”扯來便吃。眾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必必剝剝隻顧鑿。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哪裏禁約得住?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
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麵前,推翻供桌,撧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淩雲誌氣。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卷海雙睛。直截橫衝,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後湧,如著槍跳澗豺狼。直饒揭諦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恰似頓斷絨絛錦鷂子,猶如扯開鐵鎖火猢猻。
當時魯智深掄兩條桌腳打將出來,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著地卷將來,眾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隻饒了兩頭的。
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隻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十數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台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汙!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麵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複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
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麵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
名馳塞北三千裏,證果江南第一州。
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詩曰:
禪林辭去入禪林,知己相逢義斷金。
且把威風驚賊膽,漫將妙理悅禪心。
綽名久喚花和尚,道號親名魯智深。
俗願了時終證果,眼前爭奈沒知音。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智深,你此間決不可住了。我有一個師弟,現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喚做智清禪師。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裏,討個職事僧做。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你可終身受用,記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灑家願聽偈言。”長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魯智深聽了四句偈言,拜了長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書信,辭了長老並眾僧人,離了五台山,徑到鐵匠間壁客店裏歇了,等候打了禪杖、戒刀完備就行。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無一個不歡喜。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亭子。過不得數日,趙員外自將若幹錢物來五台山,再塑起金剛,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話下。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內,禪杖卻把漆來裹了。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背了包裹,挎了戒刀,提了禪杖,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行程上路。過往人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但見:
皂直裰背穿雙袖,青圓絛斜綰雙頭。戒刀燦三尺春冰,深藏鞘內;禪杖揮一條玉蟒,橫在肩頭。鷺鷥腿緊係腳絣,蜘蛛肚牢拴衣缽。嘴縫邊攢千條斷頭鐵線,胸脯上露一帶蓋膽寒毛。生成食肉餐魚臉,不是看經念佛人。
且說魯智深自離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隻是客店內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裏買吃。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
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色已晚。但見:
山影深沉,槐陰漸沒。綠楊影裏,時聞鳥雀歸林;紅杏村中,每見牛羊入圈。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溪邊釣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犢歸。
魯智深因見山水秀麗,貪行了半日,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哪裏投宿是好?又趕了三二十裏田地,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魯智深道:“隻得投莊上去借宿。”徑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打個問訊。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智深道:“小僧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我莊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灑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裏討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麼不緊,怎地便是討死?”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裏!”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甚的,便要綁縛灑家!”莊家們也有罵的,也有勸的。
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隻見莊裏走出一個老人來。但見:
髭須似雪,發鬢如霜。行時肩曲頭低,坐後耳聾眼暗。頭裹三山暖帽,足穿四縫寬靴。腰間絛係佛頭青,身上羅衫魚肚白。好似山前都土地,正如海底老龍君。
那老人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杖走將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甚麼?”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小僧是五台山來的和尚,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宵。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灑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來的僧人,隨我進來。”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他作尋常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打個問訊,謝道:“感承施主。小僧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俗姓,喚做甚麼諱字?”智深道:“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灑家姓魯,喚做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魯智深道:“灑家不忌葷酒,遮莫甚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箸,放在魯智深麵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莊客旋旋:用旋杓盛。這裏用做動詞。了一壺酒,拿一隻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吃了。
抬過桌子,太公吩咐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麵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麵熱鬧,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麼?明日灑家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隻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魯智深嗬嗬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必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癡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公道:“老漢止有這個小女,今年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紮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隻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師父一個人。”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小僧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你如何能勾得他回心轉意?”智深道:“灑家在五台山智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隻是不要捋虎須。”智深道:“灑家的不是性命?你隻依著俺行。”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莊客聽得,都吃一驚。
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麼?”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將些來吃。”太公道:“有,有。”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大碗斟將酒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那隻熟鵝也吃了。叫莊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裏,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裏去了。”智深道:“引灑家新婦房內去。”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裏麵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麵,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倚在床邊,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