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上麵擺著香花燈燭。一麵叫莊客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約莫初更時分,隻聽得山邊鑼鳴鼓響。這劉太公懷著鬼胎,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盡出莊門外看時,隻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曜如同白日,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但見:
霧鎖青山影裏,滾出一夥沒頭神;煙迷綠樹林邊,擺著幾行爭食鬼。人人凶惡,個個猙獰。頭巾都戴茜根紅,衲襖盡披楓葉赤。纓槍對對,圍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雙雙,簇捧著不養爹娘的真太歲。高聲齊道賀新郎,山上大蟲來下馬。
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隻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著。小嘍囉頭巾邊亂插著野花。前麵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照著馬上那個大王。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撮尖幹紅凹麵巾,鬢傍邊插一枝羅帛象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絨金繡綠羅袍,腰係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
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隻見眾小嘍囉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劉太公慌忙親捧台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眾莊客都跪著。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說這話,老漢隻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嗬嗬大笑道:“我與你家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劉太公把了下馬杯,來到打麥場上,見了香花燈燭,便道:“泰山何須如此迎接?”那裏又飲了三杯。來到廳上,喚小嘍囉教把馬去係在綠楊樹上。小嘍囉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
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裏?”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來。”大王笑道:“且將酒來,我與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廝見了,卻來吃酒未遲。”那劉太公一心隻要那和尚勸他,便道:“老漢自引大王去。”拿了燭台,引著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是,請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燭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辦一條走路。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裏麵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裏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裏坐地,明日叫小嘍囉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魯智深坐在帳子裏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麵摸來摸去;一摸摸著銷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隻手入去摸時,摸著魯智深的肚皮,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一按按將下床來。那大王卻待掙紮,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隻一拳。那大王叫一聲:“做甚麼便打老公?”魯智深喝道:“教你認得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劉太公驚得呆了:隻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得裏麵叫救人。太公慌忙把著燈燭,引了小嘍囉,一齊搶將入來。眾人燈下打一看時,隻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著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麵前打。為頭的小嘍囉叫道:“你眾人都來救大王!”眾小嘍囉一齊拖槍拽棒,打將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綽了禪杖,著地打將出來。小嘍囉見來得凶猛,發聲喊,都走了。劉太公隻管叫苦。
打鬧裏,那大王扒出房門,奔到門前,摸著空馬,樹上折枝柳條,托地跳在馬背上,把柳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大王道:“苦也!這畜生也來欺負我!”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韁繩,連忙扯斷了,騎著驏馬驏馬:沒有鞍轡的光背馬。飛走。出得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把馬打上兩柳條,不喇喇地馱了大王上山去。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和尚,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魯智深說道:“休怪無禮。且取衣服和直裰來,灑家穿了說話。”莊家去房裏取來,智深穿了。太公道:“我當初隻指望你說因緣,勸他回心轉意,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定是去報山寨裏大隊強人來殺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說與你,灑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這兩個鳥人,便是一二千軍馬來,灑家也不怕他。你們眾人不信時,提俺禪杖看。”莊客們那裏提得動?智深接過來手裏,一似撚燈草一般使起來。太公道:“師父休要走了去,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智深道:“甚麼閑話?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將些酒來師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魯智深道:“灑家一分酒隻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氣力。”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裏有的是酒肉,隻顧教師父吃。”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寨裏,正欲差人下山來探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隻見數個小嘍囉,氣急敗壞走到山寨裏,叫道:“苦也!苦也!”大頭領連忙問道:“有甚麼事,慌做一團?”小嘍囉道:“二哥哥吃打壞了!”大頭領大驚,正問備細,隻見報道:“二哥哥來了。”大頭領看時,隻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身上綠袍扯得粉碎,下得馬,倒在廳前,口裏說道:“哥哥救我一救。”大頭領問道:“怎麼來?”二頭領道:“兄弟下得山,到他莊上,入進房裏去。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卻教一個胖和尚躲在他女兒床上。我卻不提防,揭起帳子摸一摸,吃那廝揪住,一頓拳頭腳尖,打得一身傷損。那廝見眾人入來救應,放了手,提起禪杖,打將出去。因此我得脫了身,拾得性命,哥哥與我做主報仇!”大頭領道:“原來恁地。你去房中將息,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喝叫左右:“快備我的馬來!眾小嘍囉都去。”大頭領上了馬,綽槍在手,盡數引了小嘍囉,一齊呐喊下山去了。
再說魯智深正吃酒哩,莊客報道:“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智深道:“你等休慌!灑家但打翻的,你們隻顧縛了,解去官司請賞。取俺的戒刀來。”魯智深把直裰脫了,拽紮起下麵衣服,挎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禪杖出到打麥場上。隻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一騎馬搶到莊前,馬上挺著長槍,高聲喝道:“那禿驢在那裏?早早出來,決個勝負!”魯智深大怒,罵道:“醃臢打脊潑才,叫你認得灑家!”掄起禪杖,著地卷將來。
那大頭領逼住槍,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動手,你的聲音好廝熟,你且通個姓名。”魯智深道:“灑家不是別人,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喚做魯智深。”那大頭領嗬嗬大笑,滾鞍下馬,撇了槍,撲翻身便拜道:“哥哥別來無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魯智深隻道賺他,托地跳退數步,把禪杖收住,定睛看時,火把下認得不是別人,卻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教頭打虎將李忠——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為軍中不利,隻喚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樣——李忠當下剪拂了起來,扶住魯智深道:“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裏麵說話。”劉太公見了,又隻叫苦:“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
魯智深到裏麵,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魯智深坐在正麵,喚劉太公出來。那老兒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兒見說是兄弟,心裏越慌,又不敢不出來。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魯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因見了灑家齎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隨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和俺廝見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灑家要緊,那員外賠錢,去送俺五台山智真長老處落發為僧。灑家因兩番酒後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教灑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托智清禪師,討個職事僧做。因為天晚,到這莊上投宿,不想與兄弟相見。卻才俺打的那漢是誰?你如何又在這裏?”李忠道:“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前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哪裏去了。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下經過。卻才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裏桃花山紮寨,喚做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殺,被我贏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為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裏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題。他止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爭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見說了,大喜,安排酒食出來管待二位。小嘍囉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飽了。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段匹。魯智深道:“李忠兄弟,你與他收了去,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這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抬了魯智深,帶了禪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轎。
卻早天色大明,眾人上山來。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橋子,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請周通出來。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仇,倒請他來寨裏,讓他上麵坐?”李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麼?”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卻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阿呀!”撲翻身便剪拂。魯智深答禮道:“休怪衝撞。”三個坐定,劉太公立在麵前。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他隻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裏怕不情願。你依著灑家,把來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段匹將在這裏。你心下如何?”周通道:“並聽大哥言語,兄弟再不敢登門。”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卻休要翻悔!”周通折箭為誓。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段匹,自下山回莊去了。
李忠、周通椎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圍險峻,單單隻一條路上去,四下裏漫漫都是亂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隻要下山。兩個苦留,那裏肯住?隻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盡送與哥哥作路費。”
次日,山寨裏一麵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卻將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飲酒,隻見小嘍囉報來:“現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來也。”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眾多小嘍囉,隻留一兩個伏侍魯智深飲酒。兩個好漢道:“哥哥隻顧請自在吃兩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就與哥哥送行。”吩咐已罷,引領眾人下山去了。
且說這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他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隻苦別人?灑家且教這廝吃俺一驚!”便喚這幾個小嘍囉近前來篩酒吃。方才吃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兩個小嘍囉,便解搭膊做一塊兒捆了,口裏都塞了些麻核桃麻核桃:用麻繩打的一種核桃大小的硬結。。便取出包裹打開,沒要緊的都撇了,隻拿了桌上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裏。胸前度牒袋內,藏了智真長老的書信,挎了戒刀,提了禪杖,頂了衣包便出寨來。到山後打一望時,都是險峻之處,卻尋思:“灑家從前山去時,一定吃那廝們撞見,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將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丟落去,又把禪杖也攛落去,卻把身望下隻一滾,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並無傷損。詩曰:
絕險曾無鳥道開,欲行且止自疑猜。
光頭包裹從高下,瓜熟紛紛落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