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魯智深跳將起來,尋了包裹,挎了戒刀,拿了禪杖,拽開腳手投東京便走。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正迎著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著槍,小嘍囉呐著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撚著樸刀來鬥李忠,一來一住,一去一回,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周通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眾小嘍囉一齊都上!”那夥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盡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財物,和著凱歌,慢慢地上山來。

到得寨裏,打一看時,隻見兩個小嘍囉捆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周通解了小嘍囉,問其備細:“魯智深那裏去了?”小嘍囉說道:“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卷了若幹器皿,都拿了去。”周通道:“這賊禿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廝手腳。卻從那裏去了?”團團尋蹤跡到後山,見一帶草木平平地都滾倒了。周通看了道:“這禿驢倒是個老賊,這般險峻山岡,從這裏滾了下去。”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那廝一場!”周通道:“罷,罷,賊去了關門,那裏去趕?便趕得著時,也問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後來倒難廝見了。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將金銀段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賞了眾小嘍囉。”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直走到午後,約莫走了五六十裏多路,肚裏又饑,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隻顧貪走,不曾吃得些東西,卻投那裏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簷前鈴鐸之聲,灑家且尋去那裏投奔。”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到那裏斷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跡。直教:

黃金殿上生紅焰,碧玉堂前起黑煙。

畢竟魯智深投甚麼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回王教頭私走延安府九紋龍大鬧史家村第六回九紋龍剪徑赤鬆林魯智深火燒瓦罐寺第六回九紋龍剪徑赤鬆林魯智深火燒瓦罐寺詩曰:

萍蹤浪跡入東京,行盡山林數十程。

古刹今番經劫火,中原從此動刀兵。

相國寺中重掛搭,種蔬園內且經營。

自古白雲無去住,幾多變化任縱橫。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鬆林,一條山路。隨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裏,抬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一麵舊朱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著“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再看時,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門裏,仔細看來,雖是大刹,好生崩損。但見:

鍾樓倒塌,殿宇崩摧。山門盡長蒼苔,經閣都生碧蘚。釋迦佛蘆芽穿膝,渾如在雪嶺之時;觀世音荊棘纏身,卻似守香山之日。諸天壞損,懷 中鳥雀營巢;帝釋欹斜,口內蜘蛛結網。方丈淒涼,廊房寂寞。沒頭羅漢,這法身也受災殃;折臂金剛,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積廚中藏兔穴,龍華台上印狐蹤。

魯智深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隻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隻見滿地都是燕子糞,門上一把鎖鎖著,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回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灶頭都塌損。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麵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廚房後麵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麵黃肌瘦。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灑家叫喚,沒一個應。”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裏討飯與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灑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眾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老和尚道:“我這裏是個非細去處。隻因是十方常住十方常住:常住即寺院。寺院以住持選拔而為兩類:師徒相傳的,叫度弟院,俗稱子孫廟;另一種由官方與執事和尚協商,從別處聘請新住持的,叫十方刹,即十方常住。,被一個雲遊和尚引著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為,把眾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隻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吃。”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裏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麵一個去處安身。”智深道:“這兩個喚做甚麼?”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裏似個出家人?隻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占影占:占據。這裏作遮擋、掩飾解。身體。”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麵,打一看時,見一個土灶,蓋著一個草蓋,氣騰騰撞將起來。智深揭起看時,煮著一鍋粟米粥。智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隻說三日沒飯吃,如今現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那幾個老和尚吃智深尋出粥來,隻叫得苦,把碗、碟、鈴頭、杓子、水桶都搶過了。智深肚饑,沒奈何,見了粥要吃,沒做道理處。隻見灶邊破漆春台,隻有些灰塵在麵上。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灶邊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塵,雙手把鍋掇起來,把粥望春台隻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才吃幾口,被智深一推一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才吃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村裏抄化得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智深吃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

隻聽的外麵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出來看時,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頭戴皂巾,身穿布衫,腰係雜色絛,腳穿麻鞋,挑著一擔兒:一頭是一個竹籃兒,裏麵露些魚尾並荷葉托著些肉;一頭擔著一瓶酒,也是荷葉蓋著。口裏嘲歌著,唱道:

“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

我無妻時猶閑可,你無夫時好孤恓。”

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搖著手悄悄地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見指說了,便提著禪杖,隨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麵跟來,隻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

智深隨即跟到裏麵看時,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鋪著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窢子,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眼似墨墨,肐岶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那道人把竹籃放下,也來坐地。智深走到麵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又廣,僧眾極多。隻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眾盡皆走散,田土已都賣了。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智深道:“這婦人是誰,卻在這裏吃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狽,家間人口都沒了,丈夫又患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麵取酒相待,別無他意。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智深聽了他這篇話,又見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戲弄灑家!”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

這幾個老僧方才吃些飯,正在那裏,看見智深嗔忿的出來,指著老和尚道:“原來是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麵前說謊!”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聽他說!見今養著一個婦女在那裏。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你若不信時,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吃酒吃肉,我們粥也沒的吃,恰才還隻怕師兄吃了。”智深道:“也說得是。”倒提了禪杖,再往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

智深大怒,隻一腳踢開了,搶入裏麵看時,隻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著一條樸刀,從裏麵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智深見了大吼一聲,掄起手中禪杖來鬥崔道成。怎見的兩個和尚比試?

一個把袈裟不著,手中斜刺樸刀來;一個將直裰牢拴,掌內橫飛禪杖去。一個咬牙必剝,渾如敬德戰秦瓊;一個睜眼圓輝,好似張飛迎呂布。一個盡世不看梁武懺,一個半生懶念《法華經》。

那個生鐵佛崔道成,手中撚著樸刀與智深廝拚。兩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隻有架隔遮攔,掣杖躲閃,抵當不住,卻待要走。這丘道人見他當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樸刀大踏步搠將來。智深正鬥間,隻聽的背後腳步響,卻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聲:“著!”那崔道成心慌,隻道著他禪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卻待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又拚了十合之上。智深一來肚裏無食,二來走了許多路途,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隻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兩個撚著樸刀,直殺出山門外來。智深又鬥了十合,掣了禪杖便走。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欄杆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得遠了,喘息方定,尋思道:“灑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麵前,隻顧走來,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饑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敵他不過,他兩個拚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麵去,行一步,懶一步。

走了幾裏,見前麵一個大林,都是赤鬆樹。但見:

虯枝錯落,盤數千條赤腳老龍;怪影參差,立幾萬道紅鱗巨蟒。遠觀卻似判官須,近看宛如魔鬼發。誰將鮮血灑林梢,疑是朱砂鋪樹頂。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觀看之間,隻見樹影裏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看了道:“俺猜著這個撮鳥是個剪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灑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灑家;灑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且剝那廝衣裳當酒吃。”提了禪杖,徑搶到鬆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裏的撮鳥,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