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休絮繁,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裏歇了。當日議定了職事,隨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裏退居廨宇內掛起庫司榜文,明日交割。當晚各自散了。
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園。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辭了長老,背上包裹,挎了戒刀,提了禪杖,和兩人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裏來住持。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時常在園內偷盜菜蔬,靠著養身。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上說:“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為始掌管,並不許閑雜人等入園攪擾。”那幾個潑皮看了,便去與眾破落戶商議道:“大相國寺裏差一個和尚——甚麼魯智深來管菜園。我們趁他新來,尋一場鬧,一頓打下頭來,教那廝伏我們。”數中一個道:“我有一個道理:他又不曾認的我,我們如何便去尋的鬧?等他來時,誘他去糞窖邊,隻做恭賀他,雙手搶住腳,翻筋鬥攧那廝下糞窖去,隻是小耍他。”眾潑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來。
卻說魯智深來到廨宇退居內房中,安頓了包裹、行李,倚了禪杖,掛了戒刀。那數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但有一應鎖鑰,盡行交割。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和尚相別了,盡回寺去。
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東觀西望,看那園圃。隻見這二三十個潑皮,拿著些果盒酒禮,都嘻嘻的笑道:“聞知和尚新來住持,我們鄰舍街坊都來作慶。”智深不知是計,直走到糞窖邊來。那夥潑皮一齊向前,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指望來攧智深。隻教智深:腳尖起處,山前猛虎心驚;拳頭落時,海內蛟龍喪膽。正是:
方圓一片閑園圃,目下排成小戰場。
那夥潑皮怎的來攧智深,且聽下回分解。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楊柳豹子頭誤入白虎堂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楊柳豹子頭誤入白虎堂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楊柳豹子頭誤入白虎堂詩曰:
在世為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頭終有盡,浮花過眼總非真。
貧窮富貴天之命,事業功名隙裏塵。
得便宜處休歡喜,遠在兒孫近在身。
話說那酸棗門外三二十個潑皮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為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這兩個為頭接將來,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夥人都不走動,隻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智深道:“你們既是鄰舍街坊,都來廨宇裏坐地。”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隻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智深見了,心裏早疑忌道:“這夥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攧灑家?那廝卻是倒來捋虎須!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灑家手腳!”
智深大踏步近眾人麵前來。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口裏說,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踢下糞窖裏去;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裏掙紮,後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癡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眾潑皮都不敢動彈。隻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裏探起頭來——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兩個一身臭屎,頭發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裏,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智深喝道:“你那眾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眾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臭穢不可近前。智深嗬嗬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子裏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兩個潑皮洗了一回,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智深叫道:“都來廨宇裏坐地說話。”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眾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什麼鳥人,來這裏戲弄灑家!”那張三、李四並眾火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裏,都隻靠賭博討錢為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裏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裏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裏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願情伏侍。”智深道:“灑家是關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隻為殺的人多,因此情願出家五台山,來到這裏。灑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你這三二十個人直甚麼,便是千軍萬馬隊中,俺敢直殺的入去出來!”眾潑皮喏喏連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裏房內,收拾整頓歇臥。
次日,眾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頭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二三十潑皮飲酒。智深道:“什麼道理,叫你眾人們壞鈔?”眾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裏與我等眾人做主。”智深大喜。
吃到半酣裏,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裏喧哄,隻聽得門外老鴉哇哇的叫。眾人有叩齒叩齒:上下牙相叩。迷信的說法:祝褥時或發咒時,先須叩齒才會靈驗。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赤口上天,白舌入地”:禳解口舌之災的咒語。智深道:“你們做什麼鳥亂?”眾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裏取這話?”那種地道人笑道:“牆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隻咶到晚。”眾人道:“把梯子去上麵拆了那巢便了。”有幾個道:“我們便去。”智深也乘著酒興,都到外麵看時,果然綠楊樹上一個老鴉巢。眾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靜。”李四便道:“我與你盤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裰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隻一趁,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眾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隻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灑家演武使器械。”眾潑皮當晚各自散了。
從明日為始,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過了數日,智深尋思道:“每日吃他們酒食多矣,灑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那時正是三月盡,天氣正熱。智深道:“天色熱!”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席,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眾人吃得飽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濃,眾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力,不曾見師父家生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說的是。”自去房內取出渾鐵禪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眾人看了,盡皆吃驚,都道:“兩臂膊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智深接過來,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參差:不整齊的樣子。這裏是不合規矩、不自如的意思。。眾人看了,一齊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隻見牆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隻見牆缺邊立著一個官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係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口裏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眾潑皮道:“這位教師喝采,必然是好。”智深問道:“那軍官是誰?”眾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衝。”智深道:“何不就請來廝見?”那林教頭便跳入牆來。
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麼?”智深道:“灑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隻為殺的人多,情願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林衝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為兄。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林衝答道:“恰才與拙荊拙荊:古時男人對別人提到自己妻子時的一種謙稱。一同來間壁嶽廟裏還香願。林衝聽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裏燒香,林衝就隻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智深道:“灑家初到這裏,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來相待。
恰才飲得三杯,隻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牆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林衝連忙問道:“在那裏?”錦兒道:“正在五嶽樓下來,撞見個詐奸不級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林衝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
林衝別了智深,急跳過牆缺,和錦兒徑奔嶽廟裏來。搶到五嶽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拿著彈弓、吹筒吹筒:一種從竹筒中吹出長針來獵取小鳥的器具。、粘竿,都立在欄幹邊。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後生,獨自背立著,把林衝的娘子攔著,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衝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林衝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隻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原來高俅新發跡,不曾有親兒,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高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為子——本是叔伯弟兄,卻與他做幹兒子,因此,高太尉愛惜他。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懼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叫他做花花太歲。有詩為證:
臉前花現醜難來,心裏花開愛婦人。
撞著年庚不順利,方知太歲是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