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時林衝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高衙內說道:“林衝,幹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不認得他是林衝的娘子。若還認得時,也沒這場事。見林衝不動手,他發這話。眾多閑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林衝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眾閑漢勸了林衝,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林衝將引妻小並使女錦兒也轉出廊下來。隻見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林衝見了,叫道:“師兄,哪裏去?”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林衝道:“原來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時間:一時之間。無禮。林衝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麵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林衝不合吃著他的請受請受:薪俸、糧飽。,權且讓他這一次。”智深道:“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林衝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衝一時被眾人勸了,權且饒他。”智深道:“但有事時,便來喚灑家與你去。”眾潑皮見智深醉了,扶著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再得相會。”智深提著禪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得相會。”智深相別,自和潑皮去了。林衝領了娘子並錦兒取路回家,心中隻是鬱鬱不樂。

且說這高衙內引了一班兒閑漢,自見了林衝娘子,又被他衝散了,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樂,回到府中納悶。過了三兩日,眾多閑漢都來伺候,見衙內心焦,沒撩沒亂,眾人散了。數內有一個幫閑的,喚作幹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意思,獨自一個到府中伺候。見衙內在書房中閑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內近日麵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高衙內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衙內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富安道:“衙內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衙內笑道:“你猜得是。隻沒個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內怕林衝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現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閑小閑:幫閑人對主人的自我謙稱。尋思有一計,使衙內能勾得他。”高衙內聽得,便道:“自見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隻愛他,心中著迷,鬱鬱不樂。你有甚見識?能勾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富安道:“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衝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衝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樊樓:宋代東京一座著名的酒樓。上深閣裏吃酒,小閑便去他家對林衝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重氣:呼吸窒塞。,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閑這一計如何?”高衙內喝采道:“好條計!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吩咐了。”原來陸虞候家隻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內。

次日,商量了計策,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隻要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

且說林衝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巳牌時,聽得門首有人叫道:“教頭在家麼?”林衝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林衝道:“心裏悶,不曾出去。”陸謙道:“我同兄長去吃三杯解悶。”林衝道:“少坐,拜茶。”兩個吃了茶起身。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長到家去吃三杯。”林衝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

林衝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閑走了一回。陸虞候道:“兄長,我們休家去,隻就樊樓內吃兩杯。”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占個閣兒,喚酒保吩咐,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案酒。兩個敘說閑話。林衝歎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長何故歎氣?”林衝道:“賢弟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醃臢的氣!”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林衝把前日高衙內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陸虞候道:“衙內必不認得嫂子。如此也不打緊,兄長不必忍氣,隻顧飲酒。”

林衝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小遺:小便。,起身道:“我去淨手淨手:解手、便溺的雅稱。了來。”林衝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去淨了手。回身轉出巷口,隻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裏!”林衝慌忙問道:“做甚麼?”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隻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裏,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吃酒,隻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重倒了!隻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府前小巷內一家人家,上至樓上,隻見桌子上擺著些酒食,不見官人。恰待下樓,隻見前日在嶽廟裏囉唕娘子的那後生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慌下得樓時,隻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因此,我一地裏尋官人不見,正撞著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這裏。官人快去!”

林衝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著樓門。隻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回轉!”林衝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隻顧來開門,高衙內吃了一驚,斡斡(wò):旋轉。這裏指推移。開了樓窗,跳牆走了。林衝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汙了?”娘子道:“不曾。”林衝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林衝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衝自歸。娘子勸道:“我又不曾被他騙了,你休得胡做。”林衝道:“叵耐這陸謙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來騙我!隻怕不撞見高衙內,也照管著他頭麵。”娘子苦勸,那裏肯放他出門。陸虞候隻躲在太尉府內,亦不敢回家。林衝一連等了三日,並不見麵。府前人見林衝麵色不好,誰敢問他?

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徑尋到林衝家相探,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麵?”林衝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舍,本當草酌三杯,爭奈一時不能周備,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閑玩一遭,市沽兩盞,如何?”智深道:“最好。”兩個同上街來,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

且說高衙內自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吃了那驚,跳牆脫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因此在府中臥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裏望衙內,見他容顏不好,精神憔悴。陸謙道:“衙內何故如此精神少樂?”衙內道:“實不瞞你們說:我為林衝老婆;兩次不能勾得他,又吃他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的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二人道:“衙內且寬心,隻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婦人完聚,隻除他自縊死了便罷。”

正說間,府裏老都管也來看衙內病症。隻見:

不癢不疼,渾身上或寒或熱;沒撩沒亂,滿腹中又飽又饑。白晝忘餐,黃昏廢寢。對爺娘怎訴心中恨,見相識難遮臉上羞。七魄悠悠,等侯鬼門關上去;三魂蕩蕩,安排橫死案中來。

那陸虞候和富安見老都管來問病,兩個商量道:“隻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來,兩個邀老都管僻靜處說道:“若要衙內病好,隻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衝性命,方能勾得他老婆和衙內在一處,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內性命。”老都管道:“這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稟太尉得知。”兩個道:“我們已有了計,隻等你回話。”

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內不害別的症,卻害林衝的老婆。”高俅道:“幾時見了他的渾家 ?”都管稟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嶽廟裏見來,今經一月有餘。”又把陸虞候設的計備細說了。高俅道:“如此,因為他渾家,怎地害他?我尋思起來,若為惜林衝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都管道:“陸虞候和富安有計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喚二人來商議。”老都管隨即喚陸謙、富安入到堂裏,唱了喏。高俅問道:“我這小衙內的事,你兩個有甚計較?救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抬舉你二人。”陸虞候向前稟道:“恩相在上:隻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見說了,喝采道:“好計!你兩個明日便與我行。”不在話下。

再說林衝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裏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兒,立在街上,口裏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林衝也不理會,隻顧和智深說著話走。那漢又跟在背後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衝隻顧和智深走著,說得入港。那漢又在背後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林衝聽的說,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衝合當有事,猛可地猛可地:猛然地、突然地。道:“將來看!”那漢遞將過來。林衝接在手內,同智深看了。但見:

清光奪目,冷氣侵人。遠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瓊台瑞雪。花紋密布,鬼神見後心驚;氣象縱橫,奸黨遇時膽裂。太阿、巨闕應難比,幹將、莫邪亦等閑太阿、巨闕、幹將、莫邪:春秋戰國時期的名劍。。

當時林衝看了,吃了一驚,失口道:“好刀!你要賣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林衝道:“值是值二千貫,隻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肯時,我買你的。”那漢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你五百貫,實要一千五百貫。”林衝道:“隻是一千貫,我便買了。”那漢歎口氣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衝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回身卻與智深道:“師兄且在茶房裏少待,小弟便來。”智深道:“灑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見。”

林衝別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去家去取錢與他。將銀子折算價貫準還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裏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衝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林衝再也不問。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

林衝把這口刀翻來複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林衝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時分,隻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承局:宋代殿前司屬下的一種低級武官。高俅是殿帥府太尉,承局歸他差使。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在府裏專等。”林衝聽得,說道:“又是甚麼多口的報知了?”兩個承局催得林衝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隨這兩個承局來。一路上,林衝道:“我在府中不認的你。”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

卻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衝立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在裏麵後堂內坐地。”轉入屏風,至後堂,又不見太尉。林衝又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直在裏麵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又過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杆。兩個又引林衝到堂前,說道:“教頭,你隻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