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衝拿著刀立在簷前。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衝心疑,探頭入簾看時,隻見簷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林衝猛省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故輒入,不是禮!”急待回身,隻聽的靴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麵入來。林衝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本管高太尉。林衝見了,執刀向前聲喏。太尉喝道:“林衝,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否?你手裏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衝躬身稟道:“恩相,恰才蒙兩個承局呼喚林衝,將刀來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裏?”林衝道:“恩相,恩相,他兩個已投堂裏去了。”太尉道:“胡說!甚麼承局,敢進我府堂裏去?左右,與我拿下這廝!”說猶未了,旁邊耳房裏走出二十餘人,把林衝橫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叫左右把林衝推下。不知性命如何。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鬧中原,縱橫海內,直教
農夫背上添心號心號:軍士服裝的前胸背後標示的符號字樣。,漁父舟中插認旗認旗:一般繡著主將姓氏的軍旗,以便部下識別,因而稱為“認旗”。。
畢竟看林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詩曰:
頭上青天隻恁欺,害人性命霸人妻。
須知奸惡千般計,要使英雄一命危。
忠義縈心由秉賦,貪嗔轉念是慈悲。
林衝合是災星退,卻笑高俅枉作為。
話說當時太尉喝叫左右排列軍校,拿下林衝要斬。林衝大叫冤屈。太尉道:“你來節堂有何事務?見今手裏拿著利刃,如何不是來殺下官?”林衝告道:“太尉不喚,如何敢見?有兩個承局望堂裏去了,故賺林衝到此。”太尉喝道:“胡說!我府中那有承局?這廝不服斷遣!”喝叫左右:“解去開封府,吩咐滕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就把寶刀封了去。”左右領了鈞旨,監押林衝投開封府來。
恰好府尹坐衙未退。但見:
緋羅繳壁,紫綬卓圍。當頭額掛朱紅,四下簾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禦製四行;令史謹嚴,漆牌中書低聲二字。提轄官能掌機密,客帳司專管牌單。吏兵沉重,節級嚴威。執藤條祗候立階前,持大杖離班分左右。龐眉獄卒挈沉枷,顯耀猙獰;豎目押牢提鐵鎖,施逞猛勇。戶婚詞訟,斷時有似玉衡明;鬥毆相爭,判斷恰如金鏡照。雖然一郡宰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從冰上立,盡教人向鏡中行。說不盡許多威儀,似塑就一堂神道。
高太尉幹人把林衝押到府前,跪在階下。府幹將太尉言語對滕府尹說了,將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衝麵前。府尹道:“林衝,你是個禁軍教頭,如何不知法度,手執利刃,故入節堂?這是該死的罪犯!”林衝告道:“恩相明鏡,念林衝負屈銜冤。小人雖是粗鹵的軍漢,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堂?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衝與妻到嶽廟還香願,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把妻子調戲,被小人喝散了。次後,又使陸虞候賺小人吃酒,卻使富安來騙林衝妻子,到陸虞候家樓上調戲,亦被小人趕去,是把陸虞候家打了一場。兩次雖不成奸,皆有人證。次日,林衝自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衝,叫將刀來府裏比看。因此,林衝同二人到節堂下。兩個承局進堂裏去了,不想太尉從外麵進來,設計陷害林衝。望恩相做主!”府尹聽了林衝口詞,且叫與了回文,一麵取刑具枷杻來枷了,推入牢裏監下。
林衝家裏自來送飯,一麵使錢。林衝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
正值有個當案孔目孔目:衙前掌管文書的官吏。,姓孫名定,為人最鯁直,十分好善,隻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喚做孫佛兒。他明知道這件事,轉轉宛宛在府上說知就裏,稟道:“此事果是屈了林衝,隻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殺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孫定道:“這南衙南衙:開封府衙在內城南麵,故此稱之。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說!”孫定道:“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更兼他府裏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卻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據你說時,林衝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斷遣?”孫定道:“看林衝口詞,是個無罪的人,隻是沒拿那兩個承局處。如今著他招認做‘不合腰懸利刃,誤入節堂’,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
滕府尹也知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麵前,再三稟說林衝口詞。高俅情知理短,又礙府尹,隻得準了。
就此日,府尹回來升廳,叫林衝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麵頰。量地方遠近,該配滄州牢城。當廳打一麵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押前去——兩個人是董超、薛霸。
二人領了公文,押送林衝出開封府來。隻見眾鄰舍並林衝的丈人張教頭都在府前接著,同林衝、兩個公人到州橋下酒店裏坐定。林衝道:“多得孫孔目維持,這棒不毒,因此走得動彈。”張教頭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待兩個公人。酒至數杯,隻見張教頭將出銀兩,齎發他兩個防送公人已了。
林衝執手對丈人說道:“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場屈官司。今日有句話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麵紅麵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衝誤了前程。卻是林衝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張教頭道:“賢婿,甚麼言語!你是天年不齊,遭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明日便取了我女家去,並錦兒,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便要見也不能勾。休要憂心,都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與你,休得要胡思亂想,隻顧放心去。”林衝道:“感謝泰山厚意,隻是林衝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衝,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張教頭那裏肯應承?眾鄰舍亦說行不得。林衝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衝便掙紮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張教頭道:“既然如此行時,權且由你寫下,我隻不把女兒嫁人便了。”當時叫酒保尋個寫文書的人來。買了一張紙來,那人寫,林衝說:道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年月日。”
林衝當下看人寫了,借過筆來,去年月下押個花字,打個手模。
正在閣裏寫了,欲付與泰山收時,隻見林衝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女使錦兒抱著一包衣服,一路尋到酒店裏。林衝見了,起身接著道:“娘子,小人有句話說,已稟過泰山了。為是林衝年災月厄,遭這場屈事。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下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衝誤了賢妻。”那婦人聽罷,哭將起來,說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汙,如何把我休了?”林衝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後兩下相誤,賺了你。”張教頭便道:“我兒放心。雖是林衝恁的主張,我終不成下得將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隻教你守誌便了。”那婦人聽得說,心中哽咽,又見了這封書,一時哭倒,聲絕在地。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數十年結發成親;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倒臥,有如西苑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夜春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
林衝與泰山張教頭救得起來,半晌方才蘇醒,兀自哭不住。林衝把休書與教頭收了。眾鄰舍亦有婦人來勸林衝娘子,攙扶回去。
張教頭囑咐林衝道:“你顧前程去,掙紮回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養在家裏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林衝起身謝了,拜辭泰山並眾鄰舍,背了包裹,隨著公人去了。張教頭同鄰舍取路回家,不在話下。
且說兩個防送公人把林衝帶來使臣房使臣房:宋代緝捕公人臨時休息的地方。裏寄了監。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
隻說董超正在家裏拴束包裹,隻見巷口酒店裏酒保來說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裏請說話。”董超道:“是誰?”酒保道:“小人不認的,隻叫請端公便來。”——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端公”——當時董超便和酒保徑到店中閣兒內看時,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皂紗襖子,下麵皂靴淨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董超道:“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董超坐在對席。酒保一麵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案酒都搬來擺了一桌。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董超道:“隻在前邊巷內。”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底腳:也作“地腳”,即住址。:“與我去請將來。”酒保去了一盞茶時,隻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裏。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薛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三人坐定,一麵酒保篩酒。
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裏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押林衝直到那裏。”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衝和太尉是對頭。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諾。不必遠去,隻就前麵僻靜去處把林衝結果了,就彼處討紙回狀回狀:地方官府發付出差公人回原屬衙的文書。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吩咐,並不妨事。”董超道:“卻怕使不的。開封府公文隻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作的這緣故?倘有些兜答,恐不方便。”薛霸道:“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隻得依他;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前頭有的是大鬆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隻兩程,便有分曉!”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衝臉上金印金印:犯人臉上刺的字。這是避諱的說法。回來做表證表證:證據。。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徙的,都臉上刺字,怕人恨怪,隻喚做“打金印”——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