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水火棍:一種防身木棍,兩端分別漆成紅、黑色,因此稱之。,便來使臣房裏取了林衝,監押上路。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三十裏多路歇了。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當下董、薛二人帶林衝到客店裏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飲食,投滄州路上來。

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衝初吃棒時,倒也無事,次後三兩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董超道:“你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裏有餘的路,你這樣般走,幾時得到?”林衝道:“小人在太尉府裏討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隻得擔待一步。”薛霸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咶咭咶:猶叨嘮、囉嗦。。”董超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裏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著你這個魔頭!”看看天色又晚,但見:

紅輪低墜,玉鏡將明。遙觀樵子歸來,近睹柴門半掩。僧投古寺,疏林穰穰鴉飛;客奔孤村,斷岸嗷嗷犬吠。佳人秉獨歸房,漁父收綸罷釣。唧唧亂蛩鳴腐草,紛紛宿鷺下莎汀。

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裏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衝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裏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衝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百沸滾湯:滾燙的開水。,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林衝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衝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裏計較的許多。”林衝不知是計,隻顧伸下腳來,被薛霸隻一按,按在滾湯裏。林衝叫一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麵紅腫了。林衝道:“不消生受。”薛霸道:“隻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裏喃喃的罵了半夜。林衝那裏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

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麵湯麵湯:洗臉用的熱水。,安排打火做飯吃。林衝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裏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衝穿。林衝看時,腳上滿麵都是潦漿泡,隻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裏去討?沒奈何,隻得把新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衝出店,卻是五更天氣。

林衝走不到三二裏,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去,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林衝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攙著林衝,又行不動,隻得又挨了四五裏路。

看看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麵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

層層如雨腳,鬱鬱似雲頭。杈枒如鸞鳳之巢,屈曲似龍蛇之勢。根盤地角,彎環有似蟒盤旋;影拂煙霄,高聳直教禽打捉。直饒膽硬心剛漢,也作魂飛魄散人。

這座猛惡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裏,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在此處。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衝奔入這林子裏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裏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裏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裏麵,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衝叫聲:“嗬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隻見董超說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林衝道:“上下做甚麼?”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裏又無關鎖,隻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林衝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董超道:“那裏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林衝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地?”薛霸腰裏解下索子來,把林衝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

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衝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裏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隻今日就這裏,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隻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林衝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說甚麼閑話,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著林衝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傑,等閑來赴鬼門關;惜哉英雄,到此翻為槐國夢。

正是:

萬裏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

畢竟看林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九回柴進門招天下客林衝棒打洪教頭第九回柴進門招天下客林衝棒打洪教頭第九回柴進門招天下客林衝棒打洪教頭《鷓鴣天》:

千古高風聚義亭,英雄豪傑盡堪驚。智深不救林衝死,柴進焉能擅大名?人猛烈,馬猙獰,相逢較藝論專精。展開縛虎屠龍手,來戰移山跨海人。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衝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隻見鬆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裏聽你多時!”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挎一口戒刀,提起禪杖,掄起來打兩個公人。林衝方才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林衝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晌,動彈不得。林衝道:“非幹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吩咐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

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衝,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裏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裏去,灑家也在那店裏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裏人多,恐防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裏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裏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倒來這裏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林衝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鳥,灑家不看兄弟麵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麵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鞘裏插了戒刀,喝道:“你這兩個撮鳥,快攙兄弟,都跟灑家來!”提了禪杖先走。兩個公人那裏敢回話,隻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提了水火棍,扶著林衝,又替他拕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

行得三四裏路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個人入來坐下。看那店時,但見:

前臨驛路,後接溪村。數株槐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門外森森麻麥,窗前猗猗荷花。輕輕酒旆舞薰風,短短蘆簾遮酷日。壁邊瓦甕,白泠泠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噴噴新開社醞。白發田翁親滌器,紅顏村女笑當壚。

當下深、衝、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回些:勻、轉讓。酒店不賣飯,所以讓店家去別處勻一些來。麵米打餅。酒保一麵整治,把酒來篩。兩個公人道:“不敢拜問:師父在那個寺裏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灑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灑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兩個公人那裏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店。林衝問道:“師兄,今投那裏去?”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兩個公人聽了,暗暗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且隻得隨順他一處行路。

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裏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更怕和尚發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衝上車將息,三個跟著車子行著。兩個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隻得小心隨順著行。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衝,那兩個公人也吃。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裏新來了一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舍著還了他十兩金子,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隻要躲得身上幹淨。”董超道:“也說的是。”兩個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隻有七十來裏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靜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鬆林裏少歇。智深對林衝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林衝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衝,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麵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著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鬆樹麼?”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智深掄起禪杖,把鬆樹隻一下,打的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道:“你兩個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似這樹一般!”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入去。林衝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林衝道:“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二人隻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三人當下離了鬆林。

行到晌午,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但見:

古道孤村,路傍酒店。楊柳岸曉垂錦旆,杏花村風拂青簾。劉伶仰臥畫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聞香駐馬,果然隔壁醉三家;知味停舟,真乃透瓶香十裏。社醞壯農夫之膽,村醪助野叟之容。神仙玉佩曾留下,卿相金貂也當來。

三個人入酒店裏來。林衝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