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隻見那酒店裏有幾處座頭,三五個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衝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並不來問。林衝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著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睬著?我須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說道:“你這人原來不知我的好意。”林衝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中,誰敢欺負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常常囑咐我們:‘酒店裏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麵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衝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裏。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裹,和林衝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莊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店主人道:“隻在前麵,約過三二裏路,大石橋邊,轉彎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
林衝等謝了店主人,三個出門,果然三二裏見座大石橋。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周遭一條闊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牆。轉彎來到莊前看時,好個大莊院。但見:
門迎黃道,山接青龍。萬株桃綻武陵溪,千樹花開金穀苑。聚賢堂上,四時有不謝奇花;百卉廳前,八節賽長春佳景。堂懸敕額金牌,家有誓書鐵券。朱甍碧瓦,掩映著九級高堂;畫棟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儀義疏財欺卓茂,招賢納士勝田文。
三個人來到莊上,見條闊板橋上坐著四五個莊客,都在那裏乘涼。三個人來到橋邊,與莊客施禮罷,林衝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見。”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林衝道:“不知幾時回來?”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林衝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別了眾莊客,和兩個公人再回舊路,肚裏好生愁悶。
行了半裏多路,隻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來。但見:
人人俊麗,個個英雄。數十匹駿馬嘶風,兩三麵繡旗弄日。粉青氈笠,似倒翻荷葉高擎;絳色紅纓,如爛熳蓮花亂插。飛魚袋內,高插著描金雀畫細輕弓;獅子壺中,整攢著點翠雕翎端正箭。牽幾隻赴獐細犬,擎數對拿兔蒼鷹。穿雲俊鶻頓絨絛,脫帽錦雕尋護指。摽槍鋒利,就鞍邊微露寒光;畫鼓團囗欒,向鞍上時聞響震。轡邊拴係,都緣是天外飛禽;馬上擎抬,盡都是山中走獸。好似晉王臨紫塞,渾如漢武到長楊。
那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唇,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團胸繡花袍,腰係一條玲瓏嵌寶玉環絛,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從人,都到莊上來。林衝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麼?”又不敢問他,隻自肚裏躊躇。隻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端的是甚人?”林衝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麵酒店裏說,這裏有個招賢納士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投。幸遇官人,當以實訴。”那官人滾鞍下馬,飛近前來,說道:“柴進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林衝連忙答禮。那官人攜住林衝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那莊客們看見,大開了莊門。
柴進直請到廳前。兩個敘禮罷,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願!”林衝答道:“微賤林衝,聞大人貴名傳播海宇,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顏,宿生萬幸!”柴進再三謙讓,林衝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帶坐了。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後歇息,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隻見數個莊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托出一鬥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柴進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然後相待。快去整治!”林衝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隻此十分夠了。”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慢?”莊客不敢違命,先捧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一麵手執三杯。林衝謝了柴進,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柴進說:“教頭,請裏麵少坐。”柴進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
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衝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衝肩下。敘說些閑話、江湖上的勾當,不覺紅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擺在桌上,抬在各人麵前。柴進親自舉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吃。”吃得一道湯,五七杯酒,隻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可。快抬一張桌來。”
林衝起身看時,隻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著一頂頭巾,挺著脯子來到後堂。林衝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衝謹參。”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林衝不敢抬頭。柴進指著林衝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衝的便是。就請相見。”林衝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柴進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衝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便去上首便坐。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衝隻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各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洪教頭道:“大官人隻因好習槍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師’,來投莊上,誘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真!”林衝聽了,並不做聲。柴進說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覷他。”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覷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衝道:“小人卻是不敢。”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來惹林衝使棒。柴進一來要看林衝本事,二者要林衝贏他,滅那廝嘴。柴進道:“且把酒來吃著,待月上來也罷。”
當下又吃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照見廳堂裏麵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林衝自肚裏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不爭我一棒打翻了他,須不好看。”柴進見林衝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說這話,原來隻怕林衝礙柴進的麵皮,不肯使出本事來。林衝見柴進說開就裏,方才放心。隻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都哄出堂後空地上。
莊客拿一束杆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紮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林衝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衝拿著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衝。兩個教師就明月地上交手,真個好看。怎見是山東大擂?但見:
山東大擂,河北夾槍。大擂棒是鰍魚穴內噴來,夾槍棒是巨蟒窠中拔出;大擂棒似連根拔怪樹,夾槍棒如遍地卷枯藤。兩條海內搶珠龍,一對岩前爭食虎。
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隻見林衝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林衝道:“小人輸了。”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林衝道:“小人隻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著道:“這個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當時將至,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衝護身枷開了。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肚裏平欺他做,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道:“且住。”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麵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為利物;若是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隻要林衝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洪教頭深怪林衝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林衝想道:“柴大官人心裏隻要我贏他。”也橫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衝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複一棒下來。林衝看他步已亂了,被林衝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裏,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裏掙紮起來?眾莊客一頭笑著扶了。洪教頭羞顏滿麵,自投莊外去了。
柴進攜住林衝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林衝那裏肯受?推托不過,隻得收了。柴進留在莊上一連住了幾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
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麵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吩咐林衝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再將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衝,又將銀五兩齎發兩個公人。吃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吃了早飯,叫莊客挑了三個的行李,林衝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莊門作別,吩咐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衝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兩個公人相謝了。三人取路投滄州來。
午牌時候,已到滄州城裏。雖是個小去處,亦有六街三市。徑到州衙裏下了公文,當廳引林衝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衝,押了回文,一麵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個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話下。
隻說林衝送到牢城營內來。看那牢城營時,但見:
門高牆壯,地闊池深。天王堂畔,兩行垂柳綠如煙;點視廳前,一簇喬鬆青潑黛。來往的,盡是咬釘嚼鐵漢;出入的,無非降龍縛虎人。埋藏聶政荊軻士,深隱專諸豫讓徒。
滄州牢城營內收管林衝,發在單身房裏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衝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隻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隻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衝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說之間,隻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配軍?”林衝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麵皮,指著林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大刺刺的: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餓文:迷信相麵的說法,認為人臉上某些部位生了紋,則預示其一生饑餓。,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衝罵得一佛出世,哪裏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衝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嫌微小。”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麵?”林衝道:“隻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著林衝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林衝笑道:“皆賴差撥照顧。”差撥道:“你隻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值一錠金子!我一麵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隻說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衝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衝歎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隻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衝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因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衝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