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臨獄內,擁入牢門。抬頭參青麵使者,轉麵見赤發鬼王。黃須節級,麻繩準備吊繃揪;黑麵押牢,木匣安排牢鎖鐐。殺威棒,獄卒斷時腰痛;撒子角,囚人見了心驚。休言死去見閻王,隻此便如真地獄。
且說楊誌押到死囚牢裏,眾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誌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憐他是個好男子,不來問他要錢,又好生看覷他。天漢州橋下眾人,為是楊誌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推司:負責偵訊的官吏。也覷他是個身首身首:自己出首告自己的狀,即自首。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苦主:受害人的親屬。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誌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那口寶刀,沒官入庫。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子盤頭護身枷釘了。吩咐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
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科斂:依據慣例地收斂、攤派。些銀兩錢物,等候楊誌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裏吃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誌是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張龍、趙虎道:“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眾位吩咐,但請放心。”楊誌謝了眾人,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誌做盤纏,眾人各自散了。
話裏隻說楊誌同兩人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裏,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垢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贖:即買,舊時抓中藥的一種忌諱說法。了幾個杖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公人上路。三個望北京進發,五裏單牌牌:路邊的裏程標誌,五裏為單,十裏為雙。,十裏雙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間請張龍、趙虎吃。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京城中,尋個客店安下。
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做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當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廳,兩個公人解楊誌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梁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誌,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由。楊誌便把高太尉不容複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回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在話下。
隻說楊誌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勤,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勤謹,有心要抬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隻恐眾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梁中書喚楊誌到廳前。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隻不知你武藝如何?”楊誌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府製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小習學。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誌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梁中書大喜,賜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有詩為證:
楊誌英雄偉丈夫,賣刀市上殺無徒。
卻教罪配幽燕地,演武場中敵手無。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梁中書早飯已罷帶領楊誌上馬,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到得教場中,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廳前下馬。到廳上,正麵撒著一把渾銀交椅坐下。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製使、統領使、牙將、校尉、正牌軍、副牌軍。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正將台上立著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三聲喏。卻早將台上豎起一麵黃旗來。將台兩邊,左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畫角:古代軍中的一種管樂器,上麵多有彩飾。,發了三通擂鼓,教場裏麵誰敢高聲?又見將台上豎起一麵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將台上把一麵引軍紅旗麾動,隻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將台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麵前,各把馬勒住。
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右陣裏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將手中槍使了幾路。眾人喝采。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誌。”楊誌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梁中書道:“楊誌,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司府製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目即目:即今、目下,現在。盜賊猖狂,國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你充其職役。”楊誌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誌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
楊誌去廳後把夜來夜來:昨天。這裏指昨天夜裏梁中書所賜的(衣甲)。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梁中書看了道:“著楊誌與周謹先比槍。”周謹先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誰知又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武。
隻因楊誌來與周謹比試,有分教:管取在萬馬叢中聞姓字,千軍隊裏奪頭功。直教:
大斧橫擔來水滸,鋼槍斜拽上梁山。
畢竟楊誌與周謹比試引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三回急先鋒東郭爭功青麵獸北京鬥武第十三回急先鋒東郭爭功青麵獸北京鬥武第 十 三 回急先鋒東郭爭功青麵獸北京鬥武詩曰:
得罪幽燕作配戎,當場比試較英雄。
棋逢敵手難藏幸,將遇良才怎用功。
鵲畫弓彎欺滿月,點鋼槍刺耀霜風。
直饒射虎穿楊手,盡在輸贏勝負中。
話說當時周謹、楊誌兩個勒馬在於旗下,正欲出戰交鋒,隻見兵馬都監聞達喝道:“且住!”自上廳來稟複梁中書道:“複恩相:論這兩個比試武藝,雖然未見本事高低,槍刀本是無情之物,隻宜殺賊剿寇。今日軍中自家比試,恐有傷損,輕則殘疾,重則致命,此乃於軍不利。可將兩根槍去了槍頭,各用氈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馬;都與皂衫穿著,但是槍尖廝搠,如白點多者當輸。此理如何?”梁中書道:“言之極當。”隨即傳令下去。兩個領了言語,向這演武廳後去了槍尖,都用氈片包了,縛成骨朵,身上各換了皂衫;各用槍去石灰桶裏蘸了石灰;再各上馬,出到陣前。
楊誌橫槍六馬看那周謹時,果是弓馬熟嫻。怎生結束?頭戴皮盔,皂衫籠著一副熟銅甲,下穿一對戰靴,係一條緋紅包肚,騎一匹鵝黃馬。那周謹躍馬挺槍直取楊誌,這楊誌也拍戰馬撚手中槍來戰周謹。兩個在陣前來來往往,翻翻複複,攪做一團,扭做一塊。鞍上人鬥人,坐下馬鬥馬。兩個鬥了四五十合。看周謹時,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點點,約有三五十處;看楊誌時,隻有左肩胛下一點白。梁中書大喜,叫喚周謹上廳,看了跡道:“前官參你做個軍中副牌,量你這般武藝,如何南征北討?怎生做得正請受的副牌!教楊誌替此人職役。”
管軍兵馬都監李成上廳稟複梁中書道:“周謹槍法生疏,弓馬熟嫻,不爭把他來逐了職事,恐怕慢了軍心。再教周謹與楊誌比箭如何?”梁中書道:“言之極當。”再傳下將令來,叫楊誌與周謹比箭。
兩個得了將令,都紮了槍,各關了弓箭。楊誌就弓袋內取出那張弓來,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馬,跑到廳前,立在馬上,欠身稟複道:“恩相,弓箭發處,事不容情,恐有傷損,乞請鈞旨。”梁中書道:“武夫比試,何慮傷殘?但有本事,射死勿論!”楊誌得令,回到陣前。李成傳下言語,叫兩個比箭好漢各關關:領取。與一麵遮箭牌,防護身體。兩個各領了遮箭防牌,綰在臂上。
楊誌道:“你先射我三箭,後卻還你三箭。”周謹聽了,恨不得把楊誌一箭射個透明。楊誌終是個軍官出身,識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為事。怎見得兩個比試?
一個天姿英發,一個銳氣豪強;一個曾向山中射虎,一個慣從風裏穿楊。彀滿處兔狐喪命,箭發時雕鶚魂傷。較藝術當場比並,施手段對眾揄揚。一個磨鞦解實難抵當,一個閃身解不可提防。頃刻內要觀勝負,霎時間便見存亡。雖然兩上降龍手,必定其中有一強。
當時將台上早把青旗麾動。楊誌拍馬望南邊去。周謹縱馬趕來,將韁繩搭在馬鞍鞽上,左手拿著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滿滿地,望楊誌後心颼地一箭。楊誌聽得背後弓弦響,霍地一閃,去鐙裏藏身,那枝箭早射個空。周謹見一箭射不著,卻早慌了,再去壺中急取第二枝箭來,搭上弓弦,覷的楊誌較親,望後心再射一箭。楊誌聽得第二枝箭來,卻不去鐙裏藏身,那枝箭風也似來,楊誌那時也取弓在手,用弓梢隻一撥,那枝箭滴溜溜撥下草地裏去了。周謹見第二枝箭又射不著,心裏越慌。楊誌的馬早跑到教場盡頭,霍地把馬一兜,那馬便轉身望正廳上走回來。周謹也把馬隻一勒,那馬也跑回,就勢裏趕將來去。那綠茸茸芳草地上,八個馬蹄翻盞撤鈸相似,勃喇喇地風團兒也這般走。周謹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滿滿地,盡平生氣力,眼睜睜地看著楊誌後心窩上,隻一箭射將來。楊誌聽得弓弦響,扭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隻一綽,綽在手裏,便縱馬入演武廳前,撇下周謹的箭。
梁中書見了大喜,傳下號令,卻叫楊誌也射周謹三箭。將台上又把青旗麾動。周謹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馬望南而走。楊誌在馬上把腰隻一縱,略將腳一拍,那馬勃喇喇的便趕。楊誌先把弓虛扯一扯,周謹在馬上聽得腦後弓弦響,扭轉身來,便把防牌來迎,卻早接個空。周謹尋思道:“那廝隻會使槍,不會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虛詐時,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贏了。”周謹的馬早到教場南盡頭,那馬便轉望演武廳來。楊誌的馬見周謹馬跑轉來,那馬也便回身。楊誌早去壺中掣出一枝箭來,搭弓在弦上,心裏想道:“射中他後心窩,必至傷了他性命。他和我又沒冤仇,灑家隻射他不致命處便了。”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說時遲,那時快,一箭正中周謹左肩。周謹措手不及,翻身落馬,那匹空馬直跑過演武廳背後去了。眾軍卒自去救那周謹去了。
梁中書見了大喜,叫軍政司便呈文案來,教楊誌接替了周謹職役。楊誌喜氣洋洋下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充其職役。正是:
得罪幽燕作配兵,當場比試死相爭。
能將一箭穿楊手,奪得牌軍半職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