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想階下左邊轉上一個人來,叫道:“休要謝職!我和你兩個比試!”楊誌看那人時,身材七尺以上長短,麵圓耳大,唇闊口方,腮邊一部落腮胡須,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直到梁中書麵前聲了喏,稟道:“周謹患病未痊,精神不在,因此誤輸與楊誌。小將不才,願與楊誌比試武藝。如若小將折半點便宜與楊誌,休教接替周謹,便教楊誌替了小將職役,雖死而不怨!”梁中書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軍索超。為是他性急,撮鹽入火,為國家麵上隻要爭氣,當先廝殺,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鋒。
李成聽得,便下將台來,直到廳前稟複道:“相公,這楊誌既是殿司製使,必然好武藝,雖和周謹不是對手,正好與索正牌比試武藝,便見優劣。”梁中書聽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舉楊誌,眾將不伏;一發等他贏了索超,他們也死而無怨,卻無話說。”梁中書隨即喚楊誌上廳,問道:“你與索超比試武藝如何?”楊誌稟道:“恩相將令,安敢有違?”梁中書道:“既然如此,你去廳後換了裝束,好生披掛。”教甲仗庫隨行官吏,取應用軍器給與,就叫:“牽我的戰馬,借與楊誌騎。小心在意,休覷得等閑。”楊誌謝了,自去結束。
卻說李成吩咐索超道:“你卻難比別人,周謹是你徒弟,先自輸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軍官都看得輕了。我有一匹慣曾上陣的戰馬並一副披掛,都借與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銳氣!”索超謝了,也自去結束。
梁中書起身走出階前來,從人移轉銀交椅,直到月台欄幹邊放下,梁中書坐定,左右祗候兩行喚打傘的撐開那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簷涼傘來,蓋定在梁中書背後。將台上傳下將令,早把紅旗招動。兩邊金鼓齊鳴,發一通擂,去那教場中兩陣內各放了個炮。炮響處,索超跑馬入陣內藏在門旗下。楊誌也從陣裏跑馬入軍中,直到門旗背後。將台上又把黃旗招動,又發了一通擂,兩軍齊呐一聲喊。教場中誰敢做聲?靜蕩蕩的。再一聲鑼響,扯起淨平白旗,兩下眾官沒一個敢走動、胡言說話,靜靜地立著。將台上又把青旗招動,隻見第三通戰鼓響處,去那左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鈴響處,正牌軍索超出馬,直到陣前兜住馬,拿軍器在手,果是英雄。但見:
頭戴一頂熟銅獅子盔,腦後鬥大來一顆紅纓。身披一副鐵葉攢成鎧甲,腰係一條鍍金獸麵束帶,前後兩麵青銅護心鏡。上籠著一領緋紅團花袍,上麵垂兩條綠絨縷頷帶;下穿一雙斜皮氣跨靴。左帶一張弓,右懸一壺箭,手裏橫著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監那匹慣戰能征雪白馬。
看那匹馬時,又是一匹好馬。但見:
兩耳如同玉箸,雙睛凸似金鈴。色按庚辛,仿佛南山白額虎;毛堆膩粉,如同北海玉麒麟。衝得陣,跳得溪,喜戰鼓性如君子;負得重,走得遠,慣嘶風必是龍媒。勝如伍相梨花馬,賽過秦王白玉駒。
左陣上急先鋒索超兜住馬,扌亞掗(yǎ):揮動。著金蘸斧,立馬在陣前。
右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鈴響處,楊誌提手中槍出馬,直至陣前,勒住馬,橫著槍在手,果是勇猛。但見:
頭戴一頂鋪霜耀日镔鐵盔,上撒著一把青纓。身穿一副鉤嵌梅花榆葉甲,係一條紅絨打就勒甲絛,前後獸麵掩心。上籠著一領白羅生色花袍,垂著條紫絨飛帶;腳登一雙黃皮襯底靴。一張皮靶弓,數根鑿子箭,手中挺著渾鐵點鋼槍。騎的是梁中書那匹火塊赤千裏嘶風馬。
看時,又是一匹無敵的好馬。但見:
鬃分火焰,尾擺朝霞。渾身亂掃胭脂,兩耳對攢紅葉。侵晨臨紫塞,馬蹄迸四點寒星;日暮轉沙堤,就地滾一團火塊。休言火德神駒,真乃壽享赤兔。疑為南宮來猛獸,渾如北海出驪龍。
右陣上青麵獸楊誌,撚手中槍,勒坐下馬,立於陣前。兩邊軍將暗暗地喝采。雖不知武藝如何,先見威風出眾。
正南上旗牌官拿著銷金令字旗,驟馬而來,喝道:“奉相公鈞旨:教你兩個俱各用心。如有虧誤處,定行責罰;若是贏時,多有重賞。”二人得令,縱馬出陣,都到教場中心。兩馬相交,二般兵器並舉。索超忿怒,輪手中大斧,拍馬來戰楊誌;楊誌逞威,撚手中神槍,來迎索超。兩個在教場中間,將台前麵,二將相交,各賭平生本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條臂膊縱橫,八隻馬蹄撩亂。但見:
征旗蔽日,殺氣遮天。一個金蘸斧直奔頂門,一個渾鐵槍不離心坎。這個是扶持社稷,毗沙門托塔李天王;那個是整頓江山,掌金闕天蓬大元帥。一個槍尖上吐一條火焰,一個斧刃中迸幾道寒光。那個是七國中袁達重生,這個是三分內張飛出世。一個似巨靈神忿怒,揮大斧劈碎西華山;一個如華光藏生嗔,仗金槍搠透鎖魔關。這個圓彪彪睜開雙眼,肐查查斜砍斧頭來;那個必剝剝咬碎牙關,火焰焰搖得槍杆斷。這個弄精神,不放些兒空;那個覷破綻,安容半點閑?
當下楊誌和索超兩個鬥到五十餘合,不分勝敗。月台上梁中書看得呆了。兩邊眾軍官看了,喝采不迭。陣麵上,軍士們遞相廝覷道:“我們做了許多年軍,也曾出了幾遭征,何曾見這等一對好漢廝殺!”李成、聞達在將台上不住聲叫道:“好鬥!”聞達心裏隻恐兩個內傷了一個,慌忙招呼旗牌官,拿著令字旗與他分了。將台上忽的一聲鑼響,楊誌和索超鬥到是處,各自要爭功,那裏肯回馬?旗牌官飛來叫道:“兩個好漢歇了,相公有令!”楊誌、索超方才收了手中軍器,勒坐下馬,各路回本陣來,立馬在旗下,看那梁中書,隻等將令。李成、聞達下將台來,直到月台下稟複梁中書道:“相公,據這兩個武藝一般,皆可重用。”梁中書大喜,傳下將令,喚楊誌、索超。
旗牌中傳令喚兩個。到廳前,都下了馬,小校接了二人的軍器。兩個都上廳來,躬身聽令。梁中書叫取兩錠白銀、兩副表裏表裏:贈賞用的衣料。來,賞賜二人。就叫軍政司將兩個都升做管軍提轄使,便叫貼了文案,從今日便參了他兩個。索超、楊誌都拜謝了梁中書,將著賞賜下廳來。解了槍刀弓箭,卸了頭盔衣甲,換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掛,換了錦襖。都上廳來,再拜謝了眾軍官。梁中書叫楊誌、索超兩個也見了禮,入班做了提轄。眾軍卒打著得勝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梁中書和大小軍官,都在演武廳上筵宴。
看看紅日沉西,筵席已罷,眾官皆歡。梁中書上了馬,眾官員都送歸府。馬頭前擺著這兩個新參的提轄,上下肩都騎著馬,頭上都帶著紅花,迎入東郭門來。兩邊街道扶老攜幼,都看了歡喜。梁中書在馬上問道:“你那百姓歡喜為何,莫非哂笑下官?”眾老人都跪了稟道:“老漢等生在北京,長在大名府,不曾見今日這等兩個好漢將軍比試。今日教場中看了這般敵手,如何不歡喜!”梁中書在馬上聽了大喜。回到府中,眾官各自散了。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請去作慶飲酒。楊誌新來,未有相識,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聽候使喚。都不在話下。
且把這閑話丟過,隻說正話。自東郭演武之後,梁中書十分愛惜楊誌,早晚與他並不相離。月中又有一分請受,自漸漸地有人來結識他。那索超見了楊誌手段高強,心中也自欽伏。
不覺光陰迅速,又早春盡夏來,時逢端午,蕤賓節蕤賓節:即端午節。蕤賓,十二律中的第七律,應五月。至。梁中書與察夫人在堂家宴,慶賀端陽。但見:
盆栽綠艾,瓶插紅榴。水晶簾卷蝦須,錦繡屏開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金,美女高擎青玉案。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弦管笙簧,奏一派聲清韻美;綺羅珠翠,擺兩行舞女歌兒。當筵象板撒紅牙,遍體舞裙拖錦繡。消遣壺中閑日月,遨遊身外醉乾坤。
當日梁中書正在後堂與蔡夫人家宴,慶賞端陽,酒至數杯,食供兩套,隻見蔡夫人道:“相公自從出身,今日為一統帥,掌握國家重任。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梁中書道:“世傑自幼讀書,頗知經史。人非草木,豈不知泰山之恩?提攜之力,感激不盡。”蔡夫人道:“丈夫既知我父親之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書道:“下官如何不記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使人將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京師慶壽。一月之前,幹人都關領去了,見今九分齊備,數日之間,也待打點停當,差人起程。隻是一件,在此躊躇:上年收買了許多玩器並金珠寶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盡被賊人劫了,枉費了這一遭財物。至今嚴捕賊人不獲。今年叫誰人去好?”蔡夫人道:“帳前見有許多軍校,你選擇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書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並禮物完足,那時選擇去人未遲。夫人不必掛心,世傑自有理會。”當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話下。
不說梁中書收買禮物玩器,選人上京去慶賀蔡太師生辰。且說山東濟州鄆城縣新到任一個知縣,姓時名文彬,當日升廳公座,但見:
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懷惻隱之心,常有仁慈之念。爭田奪地,辨曲直而後施行;鬥毆相爭,分輕重方才決斷。閑暇撫琴會客,也應分理民情。雖然縣治宰臣官,果是一方民父母。
當下知縣時文彬升廳公座,左右兩邊排著公吏人等。知縣隨即叫喚尉司捕盜官員,並兩個巡捕都頭。本縣尉司管下有兩個都頭:一個喚做步兵都頭,一個喚做馬兵都頭。這馬兵都頭,管著二十匹坐馬弓手,二十個土兵;那步兵都頭管著二十個使槍的頭目,二十個土兵。這馬兵都頭姓朱名仝,身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須髯,長一尺五寸,麵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雲長模樣,滿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原是本處富戶,隻因他仗義疏財,結識江湖上好漢,學得一身好武藝。怎見的朱仝氣象?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