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膽忠肝豪傑,胸中武藝精通,超群出眾果英雄。彎弓能射虎,提劍可誅龍。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凜凜威風。麵如重棗色通紅。雲長重出世,人號美髯公。

那步兵都頭姓雷名橫,身長七尺五寸,紫棠色麵皮,有一部扇圈胡須。為他膂力過人,能跳二三丈闊澗,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出身,後來開張碓坊碓坊:舂米的作坊。,殺牛放賭。雖然仗義,隻有些心匾窄。也學得一身好武藝。怎見得雷橫氣象?但見:

天上罡星臨世上,就中一個偏能,都頭好漢是雷橫。拽拳神臂健,飛腳電光生。江海英雄當武勇,跳牆過澗身輕。豪雄誰敢與相爭?山東插翅虎,寰海盡聞名。

因那朱仝、雷橫兩個非是等閑人也,以此眾人保他兩個做了都頭,專管擒拿賊盜。

當日知縣呼喚,兩個上廳來,聲了喏,取台旨。知縣道:“我自到任以來,聞知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梁山泊,賊盜聚眾打劫,拒敵官軍。亦恐各處鄉村,盜賊猖狂,小人甚多。今喚你等兩個,休辭辛苦,與我將帶本管土兵人等,一個出西門,一個出東門,分投巡捕。若有賊人,隨即剿獲申解,不可擾動鄉民。體知體知:了解到。東溪村山上有株大紅葉樹,別處皆無,你們眾人采幾片來縣裏呈納,方表你們曾巡到那裏;各人若無紅葉,便是汝等虛妄,官府定行責罰不恕!”兩個都頭領了台旨,各自回歸,點了本管土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說朱仝引人出西門自去巡捕。隻說雷橫當晚引了二十個土兵,出東門繞村巡察,遍地裏走了一遭,回來到東溪村山上,眾人采了那紅葉就下村來。行不到三二裏,早到靈官廟前,見殿門不關。雷橫道:“這殿裏又沒有廟祝,殿門不關,莫不有歹人在裏麵麼?我們直入去看一看。”眾人拿著火把,一齊照將入來。隻見供桌上赤條條地睡著一個大漢。天道又熱,那漢子把些破衣裳團做一塊,作枕頭枕在項下,齁齁的沉睡著了在供桌上。雷橫看了道:“好怪,好怪!知縣相公忒神明,原來這東溪村真個有賊!”大喝一聲。那漢卻待要掙挫,被二十個土兵一齊向前,把那漢子一條索子綁了,押出廟門,投一個保正保正:猶保長,舊時民間村坊的負責人。莊上來。

不是投那個去處,有分教:東溪村裏,聚三四籌好漢英雄;鄆城縣中,尋十萬貫金珠寶貝。正是:

天上罡星來聚會,人間地煞得相逢。

畢竟雷橫拿住那漢投解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十四回赤發鬼醉臥靈官殿晁天王認義東溪村第十四回赤發鬼醉臥靈官殿晁天王認義東溪村第 十 四 回赤發鬼醉臥靈官殿晁天王認義東溪村詩曰:

勇悍劉唐命運乖,靈官殿裏夜徘徊。

偶逢巡邏遭羈縛,遂使英雄困草萊。

鹵莽雷橫應墮計,仁慈晁蓋獨憐才。

生辰綱貢諸珍貝,總被斯人送將來。

話說當時雷橫來到靈官殿上,見了這條大漢睡在供桌上,眾土兵向前,把條索子綁了,捉離靈官殿來。天色卻早是五更時分。雷橫道:“我們且押這廝去晃保正莊上,討些點心吃了,卻解去縣裏取問。”一行眾人卻都奔這保正莊上來。

原來那東溪村保正姓晁名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起身。最愛刺槍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隻是打熬筋骨。鄆城縣管下東門外有兩個村坊,一個東溪村,一個西溪村;隻隔著一條大溪。當初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在溪裏,無可奈何。忽一日,有個僧人經過,村中人備細說知此事。僧人指個去處,教用青石鑿個寶塔放於所在,鎮住溪邊。其時,西溪村的鬼都趕過東溪村來。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從溪裏走將過去,把青石寶塔獨自奪了過來,東溪邊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上都聞他名字。

卻早雷橫並土兵押著那漢,來到莊前敲門。莊裏莊客聞知,報與保正。此時晁蓋未起,聽得報是雷都頭到來,慌忙叫開門。莊客開得莊門,眾土兵先把那漢子吊在門房裏。雷橫自引了十數個為頭的人,到草堂上坐下。晁蓋起來接待,動問道:“都頭有甚公幹到這裏?”雷橫答道:“奉知縣相公鈞旨,著我與朱仝兩個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鄉村各處巡捕賊盜。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徑投貴莊暫息。有驚保正安寢。”晁蓋道:“這個何礙?”一麵叫莊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湯來吃。晁蓋動問道:“敝村曾拿得個把小小賊麼?”雷橫道:“卻才前麵是靈官殿上,有個大漢睡著在那裏,我看那廝不是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就便著我們把索子縛綁了。本待便解去縣裏見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後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見今吊在貴莊門房裏。”晁蓋聽了,記在心,稱謝道:“多虧都頭見報。”少刻莊客捧出盤饌酒食。晁蓋喝道:“此間不好說話,不如去後廳軒下少坐。”便叫莊客:“裏麵點起燈燭,請都頭到裏麵酌杯。”晁蓋坐了主位,雷橫坐了客席。兩個坐定,莊客鋪下果品案酒、菜蔬盤饌。莊客一麵篩酒,晁蓋又叫置酒與土兵眾人吃。莊客請眾人,都引去廊下客位裏管待,大盤酒肉,隻管叫眾人吃。

晁蓋一頭相待雷橫吃酒,一麵自肚裏尋思:“村中有甚小賊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誰。”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裏一個主管出來:“陪奉都頭坐一坐,我去淨了手便來。”那主管陪侍著雷橫吃酒,晁蓋卻去裏麵拿了個燈籠,徑來門樓下看時,土兵都去吃酒,沒一個在外麵。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都頭拿的賊吊在那裏?”莊客道:“在門房裏關著。”晁蓋去推開門,打一看時,隻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裏麵,露出一身黑肉,下麵抓紮起兩條黑乎乎毛腿,赤著一雙腳。晁蓋把燈照那人臉時,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麵生一片黑黃毛。晁蓋便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我村中不曾見有你。”那漢道:“小人是遠鄉客人,來這裏投奔一個人,卻把我來拿做賊,我須有分辨處!”晁蓋道:“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那漢道:“我來這村中投奔一個好漢。”晁蓋道:“這好漢叫做甚麼?”那漢道:“他喚做晁保正。”晁蓋道:“你卻尋他有甚勾當?”那漢道:“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如今我有一套富貴要與他說知,因此而來。”晁蓋道:“你且住,隻我便是晁保正。卻要我救你,你隻認我做娘舅之親。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認你做外甥,隻說四五歲離了這裏,今番來尋阿舅,因此不認得。”那漢道:“若得如此救護,深感厚恩。義士提攜則個!”正是:

黑甜一枕古祠中,被獲高懸草舍東。

卻是劉唐未應死,解圍晁蓋有奇功。

當時晁蓋提了燈籠,自出房來,仍舊把門拽上,急入後廳來見雷橫,說道:“甚是慢客。”雷橫道:“多多相擾,理甚不當。”兩個又吃了數杯酒,隻見窗子外射入天光來。雷橫道:“東方動了東方動了:東邊天色開始亮起來。,小人告退,好去縣中畫卯。”晁蓋道:“都頭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幹,千萬來走一遭。”雷橫道:“卻得再來拜望,不須保正吩咐。請保正免送。”晁蓋道:“卻罷,也送到莊門口。”兩個同走出來。那夥土兵眾人都得了酒食,吃得飽了,各自拿了槍棒,便去門房裏解了那漢,背剪縛著帶出門外。晁蓋見了,說道:“好條大漢!”雷橫道:“這廝便是靈官廟裏捉的賊。”說猶未了,隻見那漢叫一聲:“阿舅,救我則個!”晁蓋假意看他一看,喝問道:“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麼?”那漢道:“我便是。阿舅救我!”眾人吃了一驚。雷橫便問晁蓋道:“這人是誰?如何卻認得保正?”晁蓋道:“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這廝如何卻在廟裏歇?乃是家姐的孩兒,從小在這裏過活,四五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數年。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跟個本京客人來這裏販棗子,向後再不曾見麵。多聽得人說,這廝不成器,如何卻在這裏?小可本也認他不得,為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因此影影認得。”

晁蓋喝道:“小三!你如何不徑來見我,卻去村中做賊?”那漢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賊!”晁蓋喝道:“你既不做賊,如何拿你在這裏?”奪過土兵手裏棍棒,劈頭劈臉便打。雷橫並眾人勸道:“且不要打,聽他說。”那漢道:“阿舅息怒,且聽我說: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來見阿舅,權去廟裏睡得醒了,卻來尋阿舅。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由將我拿了。卻不曾做賊。”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口裏罵道:“畜生!你卻不徑來見我,且在路上貪噇這口黃湯,我家中沒有與你吃?辱沒殺人!”雷橫勸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賊。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在廟裏睡得蹺蹊,亦且麵生,又不認得,因此設疑,捉了他來這裏。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喚土兵:“快解了綁縛的索子,放還保正。”眾土兵登時解了那漢。雷橫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們回去。”晁蓋道:“都頭且住,請入小莊,再有話說。”

雷橫放了那漢,一齊再入草堂裏來。晁蓋取出十兩花銀,送與雷橫道:“都頭休嫌輕微,望賜笑留。”雷橫道:“不當如此。”晁蓋道:“若是不肯收受時,便是怪小人。”雷橫道:“既是保正厚意,權且收受,改日卻得報答。”晁蓋叫那漢拜謝了雷橫。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眾土兵,再送出莊門外。雷橫相別了,引著土兵自去。

晁蓋卻同那漢到後軒下,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取頂頭巾與他帶了,便問那漢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道:“小人姓劉,名唐,祖貫東潞州人氏。因這鬢邊有這搭朱砂記,人都喚小人做赤發鬼。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在廟裏,不想被這廝們捉住,綁縛了來,正是‘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今日幸得到此!哥哥坐定,受劉唐四拜。”拜罷,晁蓋道:“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現在何處?”劉唐道:“小人自幼飄蕩江湖,多走途路,專好結識好漢,往往多聞哥哥大名,不期有緣得遇。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因此劉唐敢說這話。這裏別無外人,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說。”晁蓋道:“這裏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劉唐道:“小弟打聽得: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來到半路裏,不知被誰人打劫了,至今也無捉處。今年又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早晚安排起程,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義之財,取而何礙?便可商議個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為罪。聞知哥哥大名,是個真男子,武藝過人。小弟不才,頗也學得本事,休道三五個漢子,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拿條槍也不懼他。倘蒙哥哥不棄時,獻此一套富貴。不知哥哥心內如何?”晁蓋道:“壯哉!且再計較。你既來這裏,想你吃了些艱辛,且去客房裏將息少歇,暫且待我從長商議,來日說話。”晁蓋叫莊客引劉唐廊下客房裏歇息。莊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