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七說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們隻管打魚營生,學得他們過一日也好!”吳用道:“這等人學他做甚麼?他做的勾當,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一片糊塗,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弟兄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阮小五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吳用道:“假如便有識你們的,你們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識我們的,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若能夠受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吳用暗地想道:“這三個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誘他。”吳用又勸他三個吃了兩巡酒。正是:
隻為奸邪屈有才,天教惡曜下凡來。
試看小阮三兄弟,劫取生辰不義財。
吳用又說道:“你們三個敢上梁山泊捉這夥賊麼?”阮小七道:“便捉的他們,那裏去請賞?也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吳用道:“小生短見,假如你們怨恨打魚不得,也去那裏撞籌,卻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們幾遍商量要去入夥,聽得那白衣秀士王倫的手下人都說道他心地窄狹,安不得人。前番那個東京林衝上山,嘔盡他的氣,王倫那廝不肯胡亂著人。因此我弟兄們看了這般樣,一齊都心懶了。”阮小七道:“他們若似老兄這等慷慨,愛我弟兄們便好。”阮小五道:“那王倫若得似教授這般情分時,我們也去了多時,不到今日。我弟兄三個便替他死也甘心!”吳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東、河北多少英雄豪傑的好漢。”阮小二道:“好漢們盡有,我弟兄自不曾遇著。”吳用道:“隻此間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你們曾認得他麼?”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蓋麼?”吳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雖然與我們隻隔得百十裏路程,緣分淺薄,聞名不曾相會。”吳用道:“這等一個“仗義疏財的好男子,如何不與他相見?”阮小二道:“我弟兄們無事,也不曾到那裏,因此不能夠與他相見。”吳用道:“小生這幾年也隻在晁保正莊上左近教些村學。如今打聽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特地來和你們商議,我等就那半路裏攔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這個卻使不得!他既是仗義疏財的好男子,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道路:這裏是生意、買賣的意思。,須吃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吳用道:“我隻道你們弟兄心誌不堅,原來真個惜客好義。我對你們實說,果有協助之心,我教你們知此一事:我如今現在晁保正莊上住,保正聞知你三個大名,特地教我來請你們說話。”阮小二道:“我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並沒半點兒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奢遮:了不起。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以定以定:一定。以,方言中的借字。是煩老兄來?若還端的有這事,我三個若舍不得性命相幫他時——殘酒為誓: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於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項道:“這腔熱血,隻要賣與識貨的!”
吳用道:“你們三位弟兄在這裏,不是我壞心術來誘你們: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當。目今朝內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即目起解十萬貫金珠寶貝,與他丈人慶生辰。今有一個好漢姓劉名唐,特來報知。如今欲要請你們去商議,聚幾個好漢,向山凹僻靜去處取此一套富貴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隻做買魚,來請你們三個計較,成此一事。不知你們心意如何?”阮小五聽了道:“罷!罷!”叫道:“七哥,我和你說甚麼來?”阮小七跳起來道:“一世的指望,今日還了願心!正是搔著我癢處。我們幾時去?”吳用道:“請三位即便去來。明日起個五更,一齊都到晁天王莊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有詩為證:
壯誌淹留未得伸,今逢學究啟其心。
大家齊入梁山泊,邀取生辰寶共金。
當夜過了一宿。次早起來,吃了早飯,阮家三弟兄吩咐了家中,跟著吳學究,四個人離了石碣村,拽開腳步,取路投東溪村來。行了一日,早望見晁家莊,隻見遠遠地綠槐樹下晁蓋和劉唐在那裏等。望見吳用引著阮家三兄弟,直到槐樹前,兩下都廝見了。晁蓋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虛傳!且請到莊裏說話。”六人卻從莊外入來,到得後堂,分賓主坐定。吳用把前話說了。晁蓋大喜,便叫莊客宰殺豬羊,安排燒紙。阮家三弟兄見晁蓋人物軒昂,語言灑落,三個說道:“我們最愛結識好漢,原來隻在此間。今日不得吳教授相引,如何得會?”三個弟兄好生歡喜。當晚且吃了些飯,說了半夜話。
次日天曉,去後堂前麵,列了金錢紙馬、香花燈燭,擺了夜來煮的豬羊、燒紙。眾人見晁蓋如此誌誠,盡皆歡喜。個個說誓道:“梁中書在北京害民,詐得錢物,卻把去東京與蔡太師慶生辰,此一等正是不義之財。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誅滅,神明鑒察!”六人都說誓了,燒化紙錢。
六籌好漢正在後堂散福散福:祭祀結束後,把奉祭的食物拿來分吃。飲酒,隻見一個莊客報道:“門前有個先生要見保正化齋糧。”晁蓋道:“你好不曉事!見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與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須直來問我?”莊客道:“小人把米與他,他又不要,隻要麵見保正。”晁蓋道:“以定是嫌少,你便再與他三二鬥米去。你說與他:保正今日在莊上請人吃酒,沒工夫相見。”莊客去了多時,隻見又來說道:“那先生與了他三鬥米,又不肯去,自稱是一清道人,不為錢米而來,隻要求見保正一麵。”晁蓋道:“你這廝不會答應。便說今日委實沒工夫,教他改日卻來相見拜茶。”莊客道:“小人也是這般說。那個先生說道:‘我不為錢米齋糧,聞知保正是個義士,特求一見。’”晁蓋道:“你也這般纏,全不替我分憂。他若再嫌少時,可與他三四鬥米去,何必又來說?我若不和客人們飲酒時,便去廝見一麵,打甚麼緊!你去發付他罷,再休要來說!”
莊客去了沒半個時,隻聽得莊門外熱鬧。又見一個莊客飛也似來報道:“那先生發怒,把十來個莊客都打倒了!”晁蓋聽得,吃了一驚,慌忙起身道:“眾位弟兄少坐,晁蓋自去看一看。”便從後堂出來。到莊門前看時,隻見那個先生身長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莊門外綠槐樹下打那眾莊客。晁蓋看那先生時,但見:
頭綰兩枚鬅鬆雙丫髻,身穿一領巴山短褐袍,腰係雜色彩絲絛,背上鬆紋古銅劍。白肉腳襯著多耳麻鞋,綿囊手拿著鱉殼扇子。八字眉,一雙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頭打莊客,一頭口裏說道:“不識好人!”晁蓋見了叫道:“先生息怒。你來尋晁保正,無非是投齋化緣,他已與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貧道不為酒食錢米而來。我覷得十萬貫如同等閑,特地來尋保正有句話說。叵耐村夫無禮,毀罵貧道,因此性發。”晁蓋道:“你曾認得晁保正麼?”那先生道:“隻聞其名,不曾會麵。”晁蓋道:“小子便是。先生有甚話說?”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貧道稽首。”晁蓋道:“先生少禮,請到莊裏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兩人入莊裏來。吳用見那先生入來,自和劉唐、三阮一處躲過。
且說晁蓋請那先生到後堂吃茶已罷。那先生道:“這裏不是說話處,別有甚麼去處可坐?”晁蓋見說,便邀那先生又到一處小小閣兒內,分賓坐定。晁蓋道:“不敢拜問:先生高姓?貴鄉何處?”那先生答道:“貧道複姓公孫,單諱一個勝字,道號一清先生。小道是薊州人氏,自幼鄉中好習槍棒,學成武藝多般,人但呼為公孫勝大郎。因為學得一家道術,亦能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雲龍。貧道久聞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大名,無緣不曾拜識。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專送與保正作進見之禮,未知義士肯納否?”晁蓋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此地生辰綱麼?”那先生大驚道:“保正何以知之?”晁蓋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孫勝道:“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古人有雲:當取不取,過後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正說之間,隻見一個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劈胸揪住公孫勝,說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靈,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我聽得多時也!”嚇得這公孫勝麵如土色。正是:
機謀未就,爭奈窗外人聽;計策才施,又早蕭牆禍起。
畢竟搶來揪住公孫勝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第十六回楊誌押送金銀擔吳用智取生辰綱第十六回楊誌押送金銀擔吳用智取生辰綱第 十 六 回楊誌押送金銀擔吳用智取生辰綱《鷓鴣天》:
罡星起義在山東,殺曜縱橫水滸中。可是七星成聚會,卻於四海顯英雄。人似虎,馬如龍,黃泥岡上巧施功。滿馱金貝歸山寨,懊恨中書老相公。
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隻見一個人從外麵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才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先生休慌,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多人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隻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位相識在裏麵,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見。”三個人入到裏麵,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
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麵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怎敢占上?”吳用道:“保正哥哥,依著小生,且請坐了。”晁蓋隻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卻才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酒肴。